元赐娴正从?床榻往下?爬,双脚还悬在半空,闻言低头看了眼他按在她腕上?的手,摸了把自己的耳朵。她没听?错呢吧?
陆时卿见她如此,便将手松开了,状似无力地伸进被窝,无不失望地淡淡道:“没事了,你回?去吧。”说完困倦地阖上?了眼。
元赐娴噎在原地。好家?伙,她这是被欲擒故纵了。
她有心?不中套,脚一沾地却?回?想起他方才说话时低哑的嗓音,要死不活的语气,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瞧,就见他眉心?紧蹙,面?色潮红,眼下?一圈青黑阴影,看上?去着实?不太妙。
她揪了下?脸,憋着口气回?头趴过去取他额上?巾帕,想想还是再给他换敷一次。不料陆时卿却?是如有神迹,闭着眼也?准确无误挡开了她的手,疲惫而冷淡地道:“下?人都能干的事,要你来做什么。”
那他也?找下?人陪他睡就好了啊。
元赐娴为他态度所恼,一气之下?转身就走,等将房门“啪”一下?阖上?,却?听?里头传来一阵连续不断的破碎低咳。
她在滇南战起时跟着军中医士奔走过一阵子,稍微懂一点听?声辨疾之术,因此不由眉头一皱。这个?咳嗽声绝不是为搏同情能随便装出来的。他这风寒染得,像是伤着了肺。
她步子一顿,左右脚来回?打了两次架,到底重新移门走了回?去。兴许一半是心?软,一半是对徐善那茬的心?虚,她在他床前杵了一晌,然后弯身脱靴。
爬上?他床的一瞬,她突然意?识到,其实?欲擒故纵是个?阳谋。中计的人未必不知道这是圈套,只是不知道拿设套人怎么办才好。
或许当初,她对陆时卿施展这种招数的时候,他心?里也?是明明白白的。
她拘谨地缩着手脚,跟他打招呼:“我上?来了啊。”
陆时卿忍笑忍得伤口一抽一抽地痛,故作镇定地继续闭着眼道:“嗯。”
元赐娴心?里发恨,看他始终不肯睁眼,坐在床上?也?不知该摆个?什么姿势好,屈了下?膝又伸直,再屈了一下?膝,正准备挪个?屁股,突然听?见陆时卿问:“你坐着睡觉?”
不等她答,他就“高抬贵手”一拉,帮助她侧躺了下?来。
一刹四目相对,元赐娴心?猛地一跳,下?意?识望进他眼底,看见倒影里自己略有几分慌张的神情,忙撇开眼望头顶的承尘。
陆时卿像是弯了弯唇,然后伸手把她朝外一推拨,叫她变成了平躺的姿势。
元赐娴跟个?木偶似的被他拨来拨去,心?下?不爽,也?就忘了紧张,偏头恼道:“你干嘛啊?”
陆时卿当然是怕她面?对面?贴他太近,瞧出他脸上?伪装的脂粉,嘴上?则道:“你看着我,我怎么睡。”
又要陪他睡,又不能看着他。
她腹诽他一句难弄,气得背过身去,挪远两尺,枕着自己的手臂不理他了。
陆时卿却?因此死死盯住了她的背影。
她今天穿了件略显宽大的襦裙,站着的时候瞧不太出身段,如此压紧了裙裳一躺,竟得以窥见往日不露的春光,眼见得腰肢纤细而臀饱满,蜿蜒有致的曲线便如作画时一笔可成的勾勒,流畅惊人。再往上?是因乌发束起而露出的一截修长颈项,透如玉,白如面?,叫人非常想咬上?一口。
但陆时卿怕动作太大牵扯伤处,也?怕露馅,忍耐着什么也?没做,只是默默捂住了自己的心?口,眼光继续偷溜打转。
转到一半的时候,却?见元赐娴猛一拍床板,近乎凶狠地回?过头来。
陆时卿像被抓包的贼,飞快闭紧了眼。
元赐娴那句“你睁着眼睛睡觉啊”登时噎在嘴边,暗碎了一句“再看戳瞎算数”,便再度愤然背过了身。
她直觉敏锐,陆时卿也?就没再睁眼,只是脑袋里全然是方才所见的惊艳场面?,知道她就近在咫尺,根本没法入睡。也?不知过了多?久,似是太阳落山后天气骤凉,窗子口吹来一阵风,他察觉到两尺之外的人冷得颤了一下?。
他蓦然睁眼,这才意?识到他为免露馅,拿被褥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的,却?被旖旎心?思?占了满心?满眼,忘记她身上?未盖一物了。
他避免牵动伤口,艰难地往外挪了挪,然后撩开了被褥一角,盖到了她身上?。
元赐娴当然也?没睡着,感?到他分过来的被褥,以及突然袭来的一股热意?,心?下?不由紧张得打起鼓来,干脆死死闭着眼装睡。
如此却?刚好合了陆时卿的心?意?。他得寸进尺,再靠她近一些,把她整个?人全然卷到了他的被褥里,搂进怀中,叫她的后背贴近了自己的心?口。
元赐娴呼吸一紧,刚要脱身往外挪,就听?他低低道:“别动。”
这声“别动”如有神力,竟当真叫她停住了动作。
他继续说:“反正都睡了,怎么舒服怎么来吧。”
元赐娴刚想说她可不舒服,就被他的手臂牢牢圈住了腰身,感?觉到他似乎垂了头,将前额贴上?了她的后颈。
他烧未退,这肌肤相触的感?觉便愈发熨帖而暖和,叫她突然不能够违心?说出一句不爽。
感?觉到她僵直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陆时卿在这般只需她伸肘往后一捅,就会叫他因伤口破裂而一命呜呼的距离里,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元赐娴也?到底两日一夜没合眼了,精神一松懈,疲惫之感?便如潮水般袭来,别扭了一晌,就感?到脑袋发沉,捱在他怀里睡了过去。似梦似醒的时候,她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很轻却?很认真的声音,像是陆时卿在说:“谢谢。”
她蓦然睁眼,不知他在谢些什么,正要出口询问,却?只听?见他绵长而匀称的呼吸,仿佛刚才那一句轻若羽纱的话不过是她的臆想。
*
元赐娴是在当夜二?更才醒的,因宵禁已?过,走不成了,却?也?没有跟陆时卿就这样过上?一夜的道理,就回?了她先前住过的东跨院。
她沐浴的时候感?觉后颈滑滑的,像涂了一层脂粉,心?下?奇怪拣枝和拾翠什么时候手脚这么不干净了,却?也?没多?想,因仍旧困倦非常,便很快再次睡倒在了床榻,翌日一早才回?了元府。
陆时卿睡了一夜退了烧,打起精神去紫宸殿随侍徽宁帝,由于单只是面?对圣人,便还算轻松地掩饰了过去。再过一日却?是上?朝,平王果?不其然有心?查探朝中官员,逮了件政事不停地跟圣人纠,借此引得众朝臣纷纷出列表态。
陆时卿也?被数次问及意?见,因并未伤及右掌心?,出列做拱手之态时便没露破绽,但坏就坏在朝会被延长了足足一个?时辰,他绷直身板站了一上?午,着实?已?是不堪支撑。用以伪饰的脂粉也?快压不住脸上?透出的苍白之色。
朝臣们多?半都已?不耐,但平王此次提出的淮南赋税一事是圣人非常关心?的问题,老皇帝有兴致,谁也?不敢打断,以至渐近午时,仍见他在前头滔滔不绝。
陆时卿腰背笔挺,抿唇默立在后,耳边却?已?几乎听?不真切众人言语,额头也?沁出细密的汗珠来。幸而平王将注意?力放在朝臣们的右掌心?上?,未多?关注他。
郑濯不动声色看他一眼,心?知多?半是他伤口出了岔子,赶紧给一旁蔡禾使了个?眼色。
这蔡禾就是之前经由陆时卿几句四两拨千斤之言推举上?去,顶替了姜岷之位,方才被擢升为大理寺卿的官员。
他得了郑濯暗示心?下?了然,等徽宁帝问他意?见时,假作犹豫之态,迟疑道:“回?禀陛下?,臣尚未拿定主意?。”
徽宁帝见他列都不出,似乎有点恼:“蔡寺卿该听?过在其位谋其政的道理,这避税案你拿不定主意?,谁拿?”
蔡禾似是无奈之下?只好出列,朝圣人拱了个?手,眼见得右掌心?缠了一圈厚实?的绷带,赫然是受伤之态。
陆时卿正因双目发黑咬了口舌尖,靠着痛意?及咸涩腥甜之味勉力支撑,抬眼看见这幕,心?中不由微叹一声。
郑濯为了保他,还是牺牲了蔡禾。
平王眼看揪住了蔡禾,总算不再执着,由朝会散了。陆时卿保持着端正的姿态转身,刚迈一脚,就明显感?到伤口处一扯,像是终于绷不住裂了道口子。
他皱了皱眉,正要抓紧离开,却?偏见死对头张治先这时候迎了上?来,跟他嘘寒问暖道:“我瞧陆侍郎气色不佳,近来早晚天凉,你可记得多?添点衣裳,免得我大周失了栋梁。”
这老头显然不知内情,也?就跟平常一样找茬罢了。
陆时卿朝他微微一笑,眼看平王就快走上?前来,心?里已?在低低咒骂,面?上?却?只得平静道:“劳张仆射关切,您年老体迈,才该保重身体,免得令郎尚未考取功名,便失了传道受业解惑之人。”
张治先的儿子不成器,这句话可谓正中老人家?痛处,果?真气得他脚一蹬就走了。
陆时卿心?里松口气,听?见身后郑濯正与平王说话,显然是在替他拖延时辰,便赶紧咬牙往殿外走去,不料出了殿门,低头却?看前襟处已?渗出了血来。
眼下?出宫,未必不会再遇波折。一旦他这明显不对劲的伤口暴露,蔡禾的牺牲就白费了。
他深吸一口气,拿指甲板死死掐着掌心?,借以保持清醒,转头望十三皇子的含凉殿走去,等入了殿阁,却?是强弩之末,再无法支撑,一下?跌在了门槛处。
正在殿阁内教郑泓念书的韶和闻声一惊,抬头看见这一幕,慌忙起身奔上?前来。
郑泓念书念得昏昏欲睡的,见状讶道:“陆侍郎,您怎么了?”
陆时卿在韶和跑来前便已?扶着门框强自站了起来,朝他行了个?礼,含笑道:“殿下?,臣无碍,只是一不小心?踩空了门槛。”
郑泓年纪小,却?也?不好糊弄,指着他前襟处一大滩脏迹道:“您这是什么?”
他穿了深绯色的官袍,血迹渗出,便等于叫布料的颜色深了一层,远观像是水洒了一般。
韶和已?然奔到他跟前,一眼明白过来,脸色一白,却?竭力镇定下?来回?头道:“泓儿,陆侍郎的官袍被水渍弄脏了,你在这里安心?念书,阿姐去给他找件新衣裳来。”
作者有话要说:放心,没有膈应人的女配情节,只是来不及往下写,所以断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