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卿看?了眼她掐得发白的指骨,不明白她这紧张从何而来,蹙了下眉道:“怎么了?”
元赐娴一哽。
她原本是不欲再打扰韶和?的,也思量好了对?俩人间?的秘密绝口不提。毕竟这世?间?想知道未来的人太多了,韶和?重?活一世?的事若叫有心人盯上,很容易给她招致祸患。
但现在的情况是,细居很可能已经猜到了韶和?的秘密,且正打算利用她。如果元赐娴继续沉默,连陆时卿也隐瞒,难保不会酿成?更大的错误。
就目前而言,韶和?的确不像会被细居如此轻易说动,但她确实逆来顺受了太多,此后山迢迢水遥遥,变数更是莫测。
人心复杂易改,她不敢赌。
她定定地望着陆时卿,许久的沉默后,问道:“你?有没有想过,韶和?或许和?我们有点?不一样?”
陆时卿淡淡眨了眨眼,示意她继续说。
“去年冬,她像有所预料一般,寄来一封提醒你?北上小心的密信;今年元月初一,我向她要那枚玉戒,她又像事先便知道似的在府上等我。”她斟酌了下,尝试用一般人较能接受的法子解释,“你?也说了,她没有机会接触那些朝廷机要。既然如此,她是不是太料事如神了点??”
陆时卿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元赐娴知道他?大概有些听进去了,等他?思虑片刻,再继续道:“如果说,她原本就知道未来,这些事就都能得到解释了。”
陆时卿侧目看?她,见她神情严肃,绝无说笑之意,默了默摇头道:“如果她早先就知道南诏太子意欲向圣人求娶她,不可能没法避免。”
“因为未来变了。”元赐娴斩钉截铁地道,“或许她所知道的未来,只是曾经有过的未来。”
陆时卿扯了下嘴角,像是依然不赞同:“你?是想说,她经历过一世?又重?活了一世?,而现在,世?事变得与她所经历的那一世?不太一样了。既然如此,是谁改变了这一世??如果她是唯一的知情人,世?事为何不朝着对?她有利的方向发展,反叫她走上了和?亲的道路?而你?……”他?顿了顿,“又为何对?这样奇异而不可思议的事情如此笃定?”
陆时卿实在太聪明了,接连三问几?乎针针见血,问得元赐娴一下子滞在了原地。
他?就这样面无表情,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像要将她看?穿一般。
她张了张嘴,堪堪就将出口的那句答案在他?锐利如锋的目光里?哽回了喉间?。
元赐娴吞咽了一下,垂眼重?新酝酿了一番情绪,抬头正准备鼓起勇气向他?吐露梦境,却见他?神色已然恢复如常,弯唇笑道:“改变世?事的人总不能是你?吧。你?要是跟她一样知情未来,还能被我骗上一年?”
元赐娴微微一愣,忙道:“我跟她不一样,但我的确也……”
“好了。”陆时卿打断她,“韶和?的事我知道了,南诏那边,我会再想办法留意,睡觉吧。”
他?说罢就飞快收拾起了案卷,甚至不知何故,难得将屋内的灯烛都熄了,在一片漆黑里?回床榻静静躺下,什么都没再说。
元赐娴的心却突然跳得很快。
她直觉他?像是猜到了什么,所以才故意不给她讲话的机会。他?不想听她亲口说出来,她最初对?他?的接近,只是为了利用他?改变她所知道的那个未来。
陆时卿他?……这样清醒自持的一个人,究竟得是怎样的感情,才能叫他?选择了自欺欺人的活法?
他?平躺在她身边,与她隔了一尺的距离,没有抱她,也没有握她的手。
一张床榻,咫尺远若天涯。
元赐娴突然觉得心底压抑得难受,似被千万斤巨石堵住一般,连带喘息也变得困难起来。
如此憋闷了一晌后,她终于?忍不住,往他?身边靠了靠。见他?像是睡着了似的毫无反应,她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道:“陆时卿,我睡不着,你?抱抱我……”
陆时卿仍是没有动作?。
她等了等,怕他?对?她当初别?有用心的接近已然心生厌恶,也不敢再烦扰他?,一声?不吭背过身,枕着自己?的手臂往床里?侧缩了回去,却突然听见身后人叹了口气,然后便有一只臂膀圈住了她。
陆时卿从背后揽紧了她,贴着她的脸轻声?道:“抱好了,睡吧。”
元赐娴鼻端一酸,翻了个身面对?他?,伸手反抱住他?的腰,点?点?头道:“你?也睡吧。”
*
四下再无一点?声?音,元赐娴浑浑噩噩的,满脑子都想着陆时卿,既怕他?一直不开口,一个人暗暗挣扎别?扭,又怕他?出言质问她,叫她情无所堪。
这样想着,一晃便是大半夜的光景,元赐娴终于?累得有了几?分困意,朦朦胧胧睡了过去,然而这一睡却并不安稳,连梦里?都是陆时卿。
她又回到了漉桥。天似乎下着小雨,雨滴落在漉水河面发出细微的响动。她在阴暗潮湿的青石板砖里?听见桥上传来微弱而哀恸的哭声?,像有一支队伍在缓缓向漉桥走近。
这行人数目不多,从桥的这一头行至那一头,花了不久的功夫,从头到尾都只有几?人低低的啜泣。
元赐娴像是知晓这些动静意味着什么似的,急得几?乎要挣脱桎梏飞奔出来。
但她仍被困顿石中,等他?们走远了,四面安静下来,听见有个过路的老丈叹了口气,感慨道:“本来也是大富大贵的人物了,说没就没了,也没享几?天福,作?孽哦,作?孽哦。”
另一个老丈回他?:“怕是被冤魂索命索去咯。”
有个年轻人也在旁议论:“哪里?来的冤魂!宫变那天死了这么多人,哪个家眷大了胆子来寻仇倒是不无可能。”
“可我怎么听说,这陆中书是病死的呢?说是早些年胸口被人捅过一刀,之后就落了病根。”
“管他?呢,总归是杀孽!倒是陆老夫人可怜,白发人送黑发人不说,这陆家啊,连个后都没留!”
元赐娴越听越急,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却突然听见有谁在喊她的名字,一声?声?像要把她从深渊里?往外扯。
“赐娴。”
她蓦然睁眼,就见四面一片亮堂,约莫已是清早。陆时卿穿戴齐整了坐在床边,眉头紧蹙地盯着她。
她满头细汗,鬓发都是湿漉的,脸上还挂着没干的泪痕,眼睛血红一片。
见她醒来,他?像是松了口气,伸手探了探她冰凉的额头,问:“怎么了?”
她像是这才彻底回过神来,一把攥住他?伸过来的手,顺势攀着他?爬起来,非常凶猛地撞进了他?怀里?,撞完了却一句话不说。
陆时卿微微一愣神,回抱住她,低头看?了眼她的头顶心,再问:“梦见什么?”
元赐娴被问得噎住,一个劲地摇头。
陆时卿也就不再问了,就这么一言不发地抱着她,拿拇指摩挲着她的肩背,等她情绪稍安,才说:“辰时了,起来洗洗,吃点?早食。”
元赐娴却像是没听见,不断回想着梦中所闻,突然抬头急声?问他?:“郎中上回给你?看?过后,当真说没事吗?”
她嗓音沙哑,混含着一点?鼻音。
陆时卿也不知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是指什么,一滞之下猜到几?分:“你?说我的刀伤?”
她着急地点?点?头。上次她得知真相就已仔细察看?过他?的伤口,后来又逼他?请来了上回给他?治伤的那位郎中再诊。郎中说他?恢复得很好,没有落下病根,她才放心了的。
陆时卿皱了下眉:“当真没事。”他?这下有点?忍不住了,问她,“你?到底梦见什么?”
元赐娴不知道怎么开口。
她怎么能告诉他?,她梦见他?死了,死后送葬的人也就寥寥几?个,还被百姓这样冷嘲热讽地嚼舌根。她怎么能告诉他?,宣氏白发人送黑发人,最终连孙儿也没抱上一个。
她紧紧咬着牙,还是摇摇头,攀着他?的肩道:“换个郎中再来瞧瞧吧?”
陆时卿心底着实有些哭笑不得,却很快收敛了神色,沉默半晌后叹息了声?,抚了抚她脸上的泪痕:“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吧。昨夜想说却没说成?的,现在告诉我。”
原本昨夜时机合适,元赐娴也鼓起勇气准备说了,眼下被这新的梦境一打乱,脑袋里?跟缠了团麻线似的,一时着实理不出头绪来。
她蹙着眉头,按了按微微有点?发胀的太阳穴,说:“你?让我想想从哪说起。”
陆时卿看?她形容疲惫,也不忍心叫她再作?痛苦的回想,道:“我问你?答就是了。”
她“嗯”了一声?。
“我昨晚想了很久,我想,或许你?说的都是真的。你?跟韶和?一样,都知道一些常人所不知的事。譬如上回扳倒姜家,你?能说出‘岭南’这一关?键讯息,便不是偶尔听墙角所得,而是另有玄机。早先还有一回,你?跟我说,你?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死得很凄惨。梦里?头,菩萨告诉你?,长安城有个郎君,若能找到他?做靠山,这个梦就不会成?为血淋淋的现实。这些都不是空口白话吧。”
元赐娴咬了咬唇,犹豫一晌后点?点?头,垂眼道:“不止是我,而是元家满门都惨死了。”
她将自己?化身为一块石头,听见的百姓议论一点?点?告诉了他?。从父兄造反,说到元家满门惨死,再说到多年后此案得到平反。
陆时卿听罢微微收紧了搁在她腰后的手,问她:“谁替元家平的反?这些年里?,我在做什么?”
元赐娴摇摇头:“我不知道。”
“那你?怎么晓得那个郎君是我,该找我做靠山?”
她便解释了他?发起宫变,逼迫圣人退位,辅佐十三皇子登基的事。
陆时卿闻言脸色微变,沉默半晌,尽可能保持冷静地问:“这就是你?当初有一次说的,梦见我做了大官的事?”
元赐娴没想到他?把她玩笑一般的话都记得如此清楚,点?头道:“他?们叫你?陆中书,那肯定就是中书令了,一朝宰相,又是帝王之师。”
陆时卿皱了皱眉:“六殿下呢?你?对?他?一直以来的敌意,便是因为他?最终没能登基?”
她摇摇头。刚才叙述元家一案时,她没把郑濯的事讲上,怕陆时卿一时难以接受,想让他?先缓缓,最后再提这茬,眼下却不得不答:“是因为有人说,我曾经做过六殿下的未婚妻,但后来,我的阿爹和?阿兄却都死在了他?的刀下。”
陆时卿果真一哽,缓了缓才回过神来,却没立即下定论,继续问:“十三殿下登基以后,可有他?的下落?”
元赐娴皱了下眉:“讯息太模糊了,我只隐约判断出,他?丧命在我之后,十三殿下登基之前。有人说……”她讲到这里?有点?难以启齿,顿了一顿。
陆时卿却似乎已经猜到了:“他?们说,是我杀的?”
她点?点?头:“大致是这个意思。他?们说,那些年你?扳倒了好几?个朝中皇子,兴许当初六皇子突然暴毙,也跟你?脱不了干系。”
她说完皱了皱眉,怕这事着实膈应人心,便补充道:“但我所梦到的一切都是我听来的,且多数是没什么政治头脑的百姓随口议论之说,所以大事可信,细节却未必是真。”
“我知道。”陆时卿拧着眉头道,“我会有所判断。”
他?话音刚落,听见外头传来敲门声?,是曹暗说,蔡禾的事有了进展,要来向他?回报。
他?默了默,放开元赐娴道:“我先出去一趟,你?起来吃点?东西。”
照元赐娴的性子,原本自然叫他?快走,这下却是噩梦初醒有点?忸怩,扯着他?的衣袖没肯松。
陆时卿低头看?了眼,无奈道:“放心,你?的靠山暂时还倒不了。”
她听见这话就更不好受了,两条雪白的胳膊往他?脖子上一挂:“不是暂时,以后也不能倒。”
陆时卿点?点?头:“以后也不会倒。”
她“嗯”了一声?,盯了他?半晌,一字一句认真道:“陆时卿,如果现在给我机会回到一年前,我发誓一定会从一开始就真心待你?,但我可能没那么好命再重?来一次了,所以从今往后,我也做你?的靠山,这样你?心里?会不会舒坦点??”
陆时卿嗤笑一声?。他?本来就挺舒坦的。全京城那么多有权有势的,她就选择利用他?,这是他?的能耐,他?高兴。
但他?不是很想放弃这种?被她偿还的机会,所以道:“我不需要靠山,换一样吧。”
“那你?要什么?”
他?垂眼看?着她笑笑。
他?想要,很多很多的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