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碧空如洗,烈日炎炎。
踩在地上,地面好似被烈火烘烤过,隔着鞋帮儿都觉滚烫气息绵绵不绝往小腿上涌,四下呱噪的蝉鸣声不息。
“这日子简直没法儿过了,同是被娶进来的媳妇儿,凭啥我和大嫂跟个老黄牛似的天天下地干活儿,她就能待在家里做些喂鸡做饭的轻省事儿,哎呦我的老腰哎……”刻意压低的声音里仍旧听得出浓浓的不满。
“行了,别叨叨了,有本事去娘屋里叨叨去。”
“我就是没本事咋了?哎,我就想不明白了,你说咱娘是不是老糊涂了,家里已经有一个光吃饭不干活的了,她又发好心娶进来一个,合着下地干活养活这一家子的不是她,她不心疼是吧。”
“说什么呢你!你又不是不知道当时啥情况,咱娘把她娶进门也是为了木箪。再说了,木箪每年的补给银子都在公中,就是不靠咱们,也足以养活他们夫妻俩。”
“那是应当的,长辈在不分家,咱们经年劳作所得都要充公,木箪的补给银子当然也要放在公里。”
“那你还叨叨个啥?”
一阵沉默后,嘟囔声再起。
“我就是不忿,凭啥那妮子这么好命……算了算了,不提她。你说木箪这么久没传信儿回来,不会是落榜了吧?”
“放屁!你他娘的净扯些不着调的!睡不着就起来干活!一天天吃饱了没事干……”
后面的话没再听,窗外身形纤细的少女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走到没有树荫遮挡的空地上,金灿灿的光辉自头顶流泻而下,笼罩在少女身周。少女瓷白如玉的脸庞熠熠折光,整张脸娇嫩净白,恍如山笋俏生生的笋尖儿。
她先将鸡笼里几只鸡蛋拾了起来,顺手撒了几把鸡食在里面,又将散落在院子里的木凳收好,末了,准备关上院门。
院门外是条一望无垠的黄土路,路两旁零零散散堆着十几户人家,苍翠欲滴的榆树下,一条吐着舌头的大黄狗瘫在地上肚脐朝天,更远处依稀还能看到晃晃悠悠抗锄下地的农夫,悠闲又闷热的气息透过门缝一拥而入。
少女眯着眼瞧了瞧外面火辣辣的日头,转而叹了口气,抿着嘴回了自己屋子。
她想起刚刚路过二嫂屋子时无意间听到的话,漆黑湿润的眼瞳茫然地眨了眨。
她名唤陶茱萸,是作为冲喜娘子嫁给这家农户的三儿子,栾良砚,小字木箪。听这名字就知道他不是个普通的农夫,事实亦是如此,栾良砚是他们上滦河村唯一的秀才,如果不是因感染风寒,卧床不起,眼看就要无力回天,是不会娶她一个父母皆无,不知来处的孤女。
谁想,就是那么凑巧,亦或者说,就是那么神妙。她嫁过来没两天,栾良砚居然大好了,又过了半月,已经能下地背书,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自此,栾母就对她爱屋及乌,百般疼惜,不仅好生细养着她,还总说她将来是要做官太太的,不能如寻常农妇般下地干活,糟蹋她那副衿贵漂亮的相貌。
午歇过后,炙热的气息稍有所收敛,栾家众人如往常般起床干活。
栾母对她和留下的大丫说:“看好平子,把猪圈收拾一下,还有前些日子积攒下的脏衣服,留着等我回来一块儿洗。”
“我都记下了。”陶茱萸乖巧点头,一双漆黑眼眸清澈又明亮。
栾母望见她这副乖软样子面色缓和,随即想到什么,神情又变得迟疑忧心。
陶茱萸眨眨眼,明白栾母心中的顾虑和惦念,当下开口道:“您放心吧,省城那边一有信儿我就叫大丫去地头找你们。”
“哎,哎……”栾母满面忧虑地颔首。
她扭头望了眼一眼看不到头的黄土路,似乎在期望下一刻那头就会出现她日夜惦念的那个人。
只是满心期盼的身影并没有出现,蒸腾着热气的黄土路上依旧只有三三两两晒得黝黑的庄稼人。
栾母长叹一口气,转身出了门,栾家长子长媳和次子次媳跟在她身后一同离开。长子长媳都是老实忠厚之人,对她们点点头便扛着锄头出门了,但次媳,经过陶茱萸时,那上翻的白眼恨不能直接翻上天。
陶茱萸没有说什么,垂着眼眸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所有人都离开后,大丫跟着她往回走,聊起一家子都在忧心的大事:“小婶儿,你说小叔什么时候回来呀?”
陶茱萸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大丫垂下头,神情失落:“小叔这都离开三个多月了,往常小叔一到地方就会给我们送信儿报平安,可是这次,小叔没有任何音信,乡试也没有任何消息。”
她咬着唇,还有一点没有说出来,这几日她跟小姐妹在村中游玩,偶尔听到一耳朵,村中居然有人传言,小叔是落榜了不敢让家里头知道,遂才没有传信回来。
她听完只觉气愤又好笑,小叔不过十九年华,就已经是秀才,还是四年前就考中的秀才,称呼一句天人之姿亦不为过。别说此次科举还没有定数,就是真的没上榜,那又如何,小叔少年英才,再给他三年时间,定然能够上榜,届时小叔也不过二十二岁而已。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她曾听人念叨过一嘴,哦对,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不外如此!
陶茱萸也在思考栾良砚的事,作为他名义上的妻子,事实上,他们两个并不熟悉。当初栾良砚醒来后,一门心思便投入到半年后就要举行的乡试上,根本无暇顾及她,说来可笑,他估计连她名字是哪三个字都不知道,不过,她也不在乎就是了。
陶茱萸抿了抿唇,她只想逃离陶家安排的命运,守着和祖母的约定,好好过下半生。以及,看能不能找到她的生身父母。
她摸了摸大丫的发顶,“大人的事你就别操心了。”
下午和大丫一起将屋子收拾齐整,又给猪喂了食,空档时还嘱咐顺平就在村子里玩耍,不许靠近河边,顺平是二嫂的独子,一个四岁稚童。
等到夕阳将落天际,天边晕染灿红色的晚霞,栾母一大家子才拖着一身疲惫从田间回来。
喝了几碗凉茶,休息片刻,栾母便吩咐大丫留家里准备晚饭,然后叫上陶茱萸,拎起攒了两盆子的脏衣服,起身去河边清洗。
白日燥热难耐,到了傍晚,反倒拂起阵阵清凉。
陶茱萸跟在栾母身后,乖巧地看栾母跟路过的每一个人亲切打招呼,乡下人热情,邻里邻外,都知根知底,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再者说,栾家现下可是上滦河村最出名的人家。
全在于,栾家小儿子是上滦河村近百年间唯一考中的秀才,可不叫人眼热追捧,对栾母更是羡慕有加,谁让她有这么一个顶顶出息的儿子。
一路招呼着到河边,一片片的捣衣声中夹杂着妇人们的欢声笑语,好不热闹。见到栾母过来,欢闹的气息又盛几分。
“栾婶子,你过来了,来来来,我这边正好有个位子。”
“来我这边,我这边地面平坦,水流也不急,适合捣衣,栾婶子来我这边。”
“我快洗完了,栾婶子来我这里吧。”
……
“哎,哎,你们忙你们的,我随便挑个地儿就行。”栾母笑着摆手,在一块还算宽敞的地方蹲了下来,又拉着陶茱萸蹲在自己身边。
周边的妇人随即家长里短的跟她闲聊起来,聊了没一会儿,话题就免不了的转到至今没消息的栾良砚身上。
“栾婶子,木箪还没信儿呢?”
说到这个,栾母放下手里的棒槌,愁眉苦脸:“可不是,这孩子,也不知道给家里报个平安,我这心里实在是没底儿,每天半夜都要惊醒好几次。”
旁边立马有一人劝道:“婶子有啥好担心的,木箪这孩子打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心里自是有谱,莫约是忙于学业和科考,一时忘了给家里回信儿。”
“但愿如此。”栾母一声,继续捣起衣服。
“说不定等到下次来信儿时,就是高中举人的红头榜大喜报呢。”一位妇人又是劝慰又是羡慕道。
众人纷纷应和,先前短暂的凝重气氛一扫而空。
也难怪外人会羡慕,随着栾家这位小哥一路从白身考到童生,再到秀才,估摸着后面还能更进几步,栾家的日子也跟着越过越有盼头,哪还看得出当初的落魄景儿。
说来先前栾家也是丰裕过的,只是后来栾家当家老爷生病,不得已变卖了家中大半家产治病,这才落魄下来。蛮以为以后就要过上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苦日子了,谁成想,不过短短十几载,栾家眼瞧着就要靠这位英才小儿崛起了。
她们艳羡地望着仿佛比当初栾当家去世还要年轻些许的栾母,心下忖度,虽说眼下栾家小儿还没考出个正经功名,但他如今不过刚刚十九,哪怕此次当真落榜,也是方圆十里难得一见的人中龙凤,如果自家有个好女郎,能跟栾家结上亲家,那真要……
想到这个,她们忍不住瞧向栾母身后,一直安静浣衣的秀丽少女。
少女乖巧明媚,虽然身量还未完全长开,但已出落得眉眼精致,好似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人物。哪怕不是头一次瞧见她,众多一辈子没走出过浔阳城的妇人仍旧忍不住连连吸气,没喝过墨水的她们绞尽脑汁,也只能勉勉强强想到两个字来拼凑出少女的半分光彩:
标志!
真标志的女郎!
单看外貌,与栾家儿郎真真是绝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