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封锁的很好,即便是是传说中无所不能的杜望亭知道的时候,也已经晚了。
他带人赶到码头时,拥挤的码头终于松散了些,很多人滞留在岸边,指着远处窃窃私语。
楚子阳看到老板站在来往不息的人海中,明明身边有那么多人,可还是觉得那背影孤单的可怕,他满脸不忍,犹豫了半天,还是不知道要怎么上前跟老板说他打听到的消息。
他站在原地,忽觉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罗晰站在他身边,这几年来他圆润了些,此时略微艰难地对他笑了一下,脸上的笑涡一闪而逝,慢慢地泛上了苦涩。
楚子阳出声:“罗哥…”声音哑的不像话。
罗晰点头:“说吧,迟早要知道。”
楚子阳走了上去,低着头不敢看老板,声如蚊呐:“老板,岸上的人说陆先生上了船之后,船刚开没多久,就听到了枪声,听说……有人死了。”
后面的他说不下去了。
杜望亭垂着眸,眼睛极缓地眨了下,默然不语。
楚子阳更难过了,提高了音量:“老板,我去把兄弟们都叫来,我们从小在黄浦江边长大,水性很好的。”
杜望亭依然没说话,他抬眸看了会儿远处,转身就走:“找。”
他不信死的会是那人。
还有…是不是他这些年来太收敛了,以至于有些人忘了他当初是怎么杀到这个位置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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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漆黑的江面上悠悠晃着一艘乌篷船,一盏昏暗的老油灯挂在船蓬上,豆大的火光堪堪照出船上的两个黑色的身影。
“吧嗒”一声,一点萤火般的光点闪了一下,接着一个沧桑的声音响起:“阿潼,侬还是在做埃个?”
被叫到的人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嗯”了声。
船夫老方又吸了口烟,将烟斗在船舷上敲了敲,叹了口气道:“小宁勿学好,一日到晚学人家做阿飞。伐过,算起来还是要怪吾。”
阿潼似乎是想反驳,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老方把船靠了岸,他晚上会出来拉些私活,这边人少不容易被发现,否则如果被罚款,他这个月的月钱就没有了。
方潼提着灯,转身回到船里拿东西,是几颗糖果,他路过商店的时候随手抓的,怕带在身上捂化了,就用纸包着放了起来。
他把纸包拿在手里,下船的时候脚没踩稳,身体一歪,扑倒在了船边,糖果散落到了水里。
他心疼极了,伸长手去水里够,那灯根本就什么都照不到,他只能睁眼瞎似的四处摸索,然后,摸到了什么毛茸茸的东西。
方潼疑惑地抓了抓,有什么滑滑的丝状物从指间穿过,他顿时一惊,迅速缩手,整个人往后一仰,坐倒在了船上。
“怎么?”老方回身问。
“水里有人!”
老方一听,急急地赶了过来,两人一番摸索,又是拖又是拽,终于从水中拖出了一个人,那人面色青白,老方本来以为是死人,这年头死的人多了,见怪不怪的,可是他正打算放下人,就听那人咳了一声,眉头紧皱,似乎非常痛苦。
“老妖咯,泡水里介久还能活!”他忽然想起今天拉活的时候听到的事,这不会就是被通缉的那个人吧,哎呀惹不得惹不得,他拉着方潼正要走,却听他“咦”了声。
这里已经是岸上了,周围的光亮了些,方潼看到那人的脸,顿时一惊,急道:“大伯,是他!”
“谁?”
“伊是上次救我的埃个。”
老方一听停下了步子,咬了咬牙,把地上的人背了起来,转身的时候,地上发出一声轻响似乎是有什么落到了地上,又顺着倾斜的堤岸滑到了水里,两人都很紧张,完全没有注意到。
两人背着人一路狂奔,身影消失在了江边。半小时后,有一群人出现在了这里。
楚子阳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他找了大半夜,筋疲力尽,可却一点线索都没有,杜望亭站在岸边,前半夜一直影影绰绰的月亮终于舍得洒下些光辉,他垂眸看着水里,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一闪。
他的心剧烈地跳了一下,急急往前走到了水里,把后面的人吓了一跳,楚子阳更是夸张地以为老板是想不开了要投江…
“老板!”他赶紧跑了过去。却见老板似乎弯腰在水里找什么,不一会儿,见他捞出了一个反射着光的东西。
“灯。”杜望亭说了一声,立马有人提着手电跑了过来,对着那东西一照。
是一块手表,看起来还是高档货,只不过表针不会动,表面上有裂痕,表盘里还进了水,应该是坏了。
杜望亭看到这表的时候心跳得莫名有些快,以至于手都在微不可查地颤抖着,他摸到了些凹凸不平的地方,翻过来一看,呼吸滞了滞。
楚子阳他们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只是觉得老板的眼神似乎软了一软,然后把表揣到了胸前的口袋里。
杜望亭的声音还是冷淡的,但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们竟听出了些说不出来的情绪,他说:“这周围仔细找,还有查一查这些船的主人都是谁。”
另一边,狂奔的方氏伯侄一路不敢停,老方边跑边求菩萨拜佛,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显了灵,一路上竟真的没有遇到人。
他们回到了家,这是片贫民区,家家都黑着灯火,两人把人往木板搭成的床上一放,昏迷中的人眉头就没有放松过,老方一看不对,道:“哎呀,是伤了吧!”
果然,他很快就看到了床上人腿上的伤,惊呼了一下,又听方潼道:“大伯,侬背上有血。”
“吾么伤哪来血,是伊的伐?”
等他们看到那人背上的血窟窿时,俩人都惊呆了,屋子里沉默了一会儿,方潼突然把人背了起来,老方急道:“侬去辣啥地方?”
“找崔先生,否则他就死了。”方潼用块布把人绑在了背上,边往外走边说。
老方没有办法,只能胡乱把沾了血的床被卷起来藏在了厨房的火坑里,然后跟了上去,崔先生家离这里隔了几条街,他们走到一半路的时候,有一群穿着制服的人牵着狼狗向他们跑来,两人大惊失色,可现在也没法躲了,但出乎意料的是,那群人路过时也只是略顿了脚步,仿佛没有看到方潼背上背着的人。
两人松了口气,终于看到了崔先生的大门,方潼噼里啪啦拍门,动静震天响,终于吵醒了里面的人,那人骂骂咧咧地把门打开,看到他们的样子,尤其是方潼背上的人时,眉毛高高挑起。
他伸出一臂挡住方潼进门的路,一口官话:“小兔崽子,大晚上急急忙忙的,奔丧呢?”
方潼埋头往里面拱:“崔先生,救命!”
崔先生身子单薄自然抵不过他,看着人一路跑进自己家里,嘴张了张,一时竟想不出该怎么骂才好。他抱着臂无可奈何地看他们将人放了下来,掀起眼皮子看了看,眉毛抖了起来。
“你们把逃犯带回来了?”刚才巡捕来的时候给他看的通缉令上面,这个人这张脸,不就是纸上画的吗?
他气急败坏,上前把人拽起来,压低声音骂道:“我看你们是头昏了,逃犯都敢往家里带,是要杀头的啊!”
他的动作太大了,昏迷中的人闷哼了一声,方潼一急,咚一下双膝跪到了地上,道:“崔先生求你了,他救我一命,我如果不救他,这辈子都不安心,你就帮忙把子弹取出来,我们马上带他走。”
崔先生向来吃软不吃硬,此时少年这样看着他,他竟然狠不下心来拒绝,磨了下后槽牙,道:“怕了你了,背到后面去。”
崔先生家外面看着就是个普通的棺材铺,里面却大有乾坤,他带着人下到密道里,七弯八绕,绕进了一间屋子里。
屋子里灯光很亮,方潼的眼睛被刺了一下,闭了下眼,睁开时看到了一个近乎纯白的房间。
崔先生指挥着两人把人放到中间的推车上,然后走到另一个屋子里,不一会儿跑出了两个穿白大褂戴口罩的人,把推车推了进去。
这其实是一家隐藏的私人诊所,崔医生也就是崔先生匆匆做好了清洁,护士已经给病人做好了准备,他点头,声音透过口罩传出来,有些闷:“开始吧。”
有个护士突然道:“崔医生,麻药好像不够了。”
崔医生皱了下眉,情况很紧急,他刚刚检查了下,背后的子弹离肺很近,偏一点的话这人早就玩完了,不过现在看起来也快玩完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仅背部来,有多少用多少。”
余浮是在一种无法忍受的剧痛中醒来的,他全身绷紧,面部肌肉因疼痛而抽搐起来,想喊却喊不出声。
崔医生正在取他腿上的子弹,面无表情道:“按住他。”
于是周围的人拥了上来,余浮被按着趴在床上,丝毫动弹不得,有个护士怕他咬着舌头,往他嘴里塞了块布巾。
余浮大睁着眼,身体在剧痛下反射性地想坐起来,但因为被人按住了,只能微微抬起了头,颈上青筋暴凸,不断有豆大的汗水从他额上流下来,不知过了多久,他彻底地晕了过去。
而此时棺材铺外,杜望亭一行人拍开了店门,棺材铺伙计老四打着哈欠给他们开门,楚子阳细细描述了余浮的样子,问他有没有见过这个人,老四一听,道:“见过啊。”
杜望亭呼吸乱了一拍,问道:“在哪?”
老四挠了挠头:“画里,刚刚有巡捕拿着通缉令过来的时候,画里面的人跟你们说的一样。”
楚子阳皱眉:“你!”
老四吓得往后躲了躲,道:“真没有,不信你们进来看,不过要小心不要弄坏了东西,不然我们老板回来要找我算账的。”
楚子阳带人进去看了,罗晰长得温和没有攻击性,他拉着老四在一边聊天,得知他是和老板从北方过来的,两人聊的热火朝天,楚子阳也搜完了,走到门口对他们摇了摇头。
一行人失望地走开,都不敢去看老板的脸色,天快亮了,他们从刚才的地方一路找到这边,却依然什么发现都没有。
杜望亭默默地走着,突然回身又看了眼棺材铺,罗晰心思细,问道:“是有不妥吗?”
杜望亭默然摇头。
私人医院内,崔医生舒出口气,终于做完了,他边缝伤口边嘱咐:“天热,伤口还泡过水,药还有吗?”
护士:“没了。”
崔医生打结的手一抖,唯一露出来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重复了一遍:“没了?”
护士小声道:“没了,刚才没来得及说。”
崔医生打完最后一个结,头痛地简直想抱头蹲下,没有药,情况又那么恶劣,这不铁定要感染吗?
他出了手术室,外面的方潼已经靠着墙睡着了,把人拉起来,两巴掌拍醒,凶巴巴道:“小兔崽子,你可以去我那棺材铺里给他选副棺材了。”
方潼一个激灵:“他死了?”
崔医生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还没死,不过也差不多了,我这里没有抗感染药了,那药最近看得很紧,轻易弄不到手。”
方潼听到人没死松了口气,在听到后面的话后急急问道:“药叫什么?”
崔医生:“盘尼西林。”
方潼站直身体:“哪里可以有?”
崔医生也没多想:“大医院,最好是租界的医院。”
方潼听了二话不说往外走,崔医生赶紧拉住他,道:“你干什么?”
方潼回头道:“我去找药。”
崔医生眉毛又不可抑制地抖了起来,有些怒了,道:“你疯了!我不是说了很难弄到!”
方潼看着他,道:“我可以偷,反正我在行。”然后掰开他的手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