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神大殿,主座上慵懒地斜靠着一人,此人一身黑色广袖长衫,上好的玄蚕锦上以鲛血丝绣着大片鲜红的虞美人,柔顺的长发滑过肩头,披散在铺了金丝燕尾绒的坐垫上。
余浮单手支腮,另一只手捏着一颗葡萄,貌似在仔细地端详,可毫无焦距的眼神显示他早就神游天外。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眼睛终于轻轻眨了一下,暗紫色的眸子聚起光来,慢慢坐直身体,开始剥手里的葡萄。
这是灵荼老人种出来的葡萄,名唤紫晶美人,十金方得拳头大的一串,昂贵得紧。
浅色的汁水沾染在指尖,余浮动作稍顿,将手指凑到唇边伸舌一卷,顿时满口甜腻,又继续细细地剥那层纤薄柔韧的葡萄衣,剥了一会儿,叹息:“这魔界的生活啊,真是无趣得紧。”
少顷复又叹:“唉,太无趣了!”
那颗葡萄终于被他剥干净了,绿色的果肉如同一块上好的翡翠,内里无籽,光是看着就令人口舌生津,余浮仔细看了再无一丝紫皮,满意于自己的耐心,微微笑着张嘴,就要将这美人送入口中。
突然,大殿的大门被人撞了开来,一个紫色的身影旋风般刮了进来,大喊着:“君上不好了!”
余浮冷不丁被这一嗓子嚎得一颤,手里的葡萄滚落开去,顺着他的衣襟掉入了主座下的缝隙里,余浮心疼地低头“啊”了声,犹豫了下还是放弃撅着屁股,从底座下捞葡萄的有失他魔君大人身份的蠢事,扬袖扫了扫身上的汁水,横眉竖目地看向殿下的那个冒失鬼。
“谁不好了?本座还好好的呢!”
那倒霉催的长着紫色长发,乱七八糟地编了一头辫子,身上披着件全是洞的奇装异服,此时听到他的怒吼,竹竿似的身子抖了抖:“君上当然好好的,小的、小的说的是——君上,不好了!”他又扯着破锣嗓子还原了一遍方才的语气。
余浮:“……”
他面无表情地坐正些,声音压得低沉:“何事?”
殿下的人听他声色寒凉,身子抖得越发厉害,却还是把话说全乎了,语声里掩不住的慌乱:“殿外,臧珐尊主打上门来了!”
听到这个名号,余浮的眉头立马一皱,臧珐尊主是仙门第一大派灵鹫门臧珐峰的峰主,此人修为极高,修仙界几乎无人能敌,更是众多仙门挤破了头想要攀附的金大腿,可惜他为人冷清又自视甚高,很少与旁人打交道,身边连个徒弟都没有,也很少插手各界事务,此时来他魔界还打上魔神殿是要闹什么?
余浮雍容华贵地压了压手掌,示意属下稍安勿躁:“莫方莫方,魔界两百年前仙魔大战后,就与修仙界签订了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他要是敢做出什么事来,就是违背了契约,是要上剐仙台的。”
话落又懒散地往后靠,摆手:“随便打发他出去得了,哦对了你叫什么?”他不爱身边围着太多人,便命魔众们每三月轮流到殿里来侍奉他,每次十人,因此总是记不住名字。
“小的名唤紫旋风。”紫发非主流抬起颤颤巍巍的小脸,黑色的眼线都哭花了,话毕娇柔地擦了擦泪,“小的们就是这样跟仙尊说的,可是他不肯走,说是要寻一人,若见不到人,他便、他便……”
“他待如何?”
“他便踏平魔神殿!”
“嚯!好大的口气!”余浮慢悠悠地直起身,捏起一颗葡萄,皮也不扒了,直接塞进嘴里,边嚼边含糊不清地问:“你且说说,他所寻何人?”
紫旋风一张苍白的小脸纠结了下,不安地抠着袖子上的洞:“他说来寻他走失的夫人……”
余浮吐出葡萄皮,斜着眼:“他荆行秋的老婆跑了与本座何干?”
话是这么说,可余浮心底里还是有些虚了,近年来魔界与仙界关系缓和,不但开通了通商贸易,两界的住民交往也频繁,通婚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奈何魔界儿女向来不拘小节,有时候兴致来了与修仙界人氏缠绵一二,兴致散了说走就走,这荆行秋莫非是迷上了哪个魔女,然后被始乱终弃?
如今不顾身份寻上门来,怕是爱惨了那人。
哇!想不到啊,传说中不近女色洁身自好高岭之花的臧珐尊主,居然也会爱上谁!还被一脚蹬了,哈哈哈哈!大快人心!他简直要呱唧呱唧拍手叫好。
余浮脑补了一出我爱你你却不爱我还睡了我结果提裤子不认人的年度狗血大戏,嘴角疯狂上翘,压都压不住,紫旋风见君上的表情越来越扭曲,小脸吓得由白到青,抖着嗓子:“君上……”
“咳。”余浮轻咳一声回过神来,掩饰性地捋了捋袖子,整理好表情,又变回了英明神武的魔君大人:“唔…他有没有说他老…夫人的名字?”
紫旋风闻言虎躯一震,终于还是问到了!他心如死灰,想象着一会儿君上听到答案后暴跳如雷,然后再迁怒他,把他扔进魔灵谷被凶残的魔兽分尸而食的惨烈景象,不禁脸色变得跟头发一样紫到发亮,他颤抖着吸了最后一口甜美魔息,喉结剧烈滚动着,视死如归:“虞、虞、虞……”
“吁什么吁!我还驾呢,荆行秋娶了匹马不成?”
紫旋风今天受到的打击实在太多了,此时差不多是个废魔了,他深吸口气,闭上眼,终于说出了口:“虞、虞桑,就是君上您!”
“咳咳咳……”余浮听到这句话,一时激动下把葡萄整个吸了进去,卡在嗓子里,咳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
他不停地咣咣捶着胸口,眼睛因窒息开始向上翻,紫旋风受到了严重的惊吓,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嗷一嗓子:“来人啊!君上被气到翻白眼了!”
余浮虚弱地抬手,颤颤巍巍:“扶本座起来,本座要去弄死那个不要脸的!”
*
魔神殿位于魔界最高处,殿外是一条长得望不到尽头的台阶,直接魔界最底处——魔灵谷。
魔灵谷是千万年来高阶魔族的坟冢,魔族死后,有些煞气重的入不了轮回,魔灵便徘徊在谷里,被封印所致无法出来危害苍生,长此以往,魔煞久积不散,便会生出些恶兽来,魔神殿位于其上,一是镇守,二是压制。
而神奇的是,在数万年魔灵谷上魔息的浸染下,魔神殿外开满了鲜红妖异的虞美人,那条承上启下的长阶犹如白色的玉带,在涛涛妖冶鲜血中擦拭出一条洁白的裂隙。
余浮走过殿内深红色的地毯,踏上这裂隙时,低头看到的便是五十阶远处,白衣缳带,几乎与长阶混为一体的人。
那人也在看他,旋即一步一步,缓缓行来。
待人到了跟前,余浮看清了他那张风华绝代的脸,五官仿佛是按着世上最极致的标准而长,不多寸许,也不失毫厘,只想让人抚掌惊叹。
而此时那人站在他身前两步之处,清凌凌的眸子注视着他。
荆行秋一身银纹白衣,只以一支青玉簪束起黑发,端的是清冷又孤高,只是那双眸子却泄漏了太多情绪。
余浮面无波澜,决定先礼后兵,避开他的目光:“不知仙尊为何而来。”
荆行秋缓缓阖了下眸,眸中暗潮汹涌,很快又归于沉寂:“我为夫人而来。”
余浮五指蜷在袖中,音调转沉:“那仙尊怕是来错了,这里没有你的夫人。”
“夫人…”荆行秋上前了一步,哑声唤道。
余浮听到这句带着些浓烈情绪的呼唤,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地起了一身,迅速后退了三步,皱眉不客气道:“谁是你的夫人!”
荆行秋有些紧张起来,脸上清冷的面具裂了些许,几乎是有些委屈地道:“那日你我已行了婚礼,拜过了天地,怎么就不是夫妻?”
听他提起那日,余浮的像是被蜂蛰了屁股的烈马,差点要跳起脚来:“滚蛋!那算什么!”
“婚姻大事岂可儿戏……”
“你闭嘴!”
荆行秋乖乖地闭嘴了,只拿一双乌黑的眸子静静注视他,半晌又怨念地小小声开口:“夫人怎可始乱终弃…”
“本座没有始乱终弃!”余浮怒吼。
荆行秋接得很快,似是就等着他这句话:“那你跟我回家。”
余浮:“…………”回个头的家!
他见到这人就气不打一处来,也懒得搞什么幺蛾子礼了,直接兵吧。
他向身侧张开手掌,须臾手心里凝出一柄古朴的玄铁剑,指着荆行秋凶巴巴道:“你我打一场,打完了你就滚!”
荆行秋摇头,为难地捏了捏手指,“我不跟你打。”
“为什么?”
荆行秋从善如流:“你打不过我。”
余浮:“…………”居然敢看不起我!虽然我貌似可能也许好像真的打不过他,可是居然敢看不起我!他凭什么看不起我!
余浮是真的怒了,哇呀呀举剑便刺,也懒得搞那些花里胡哨的,反正怎么凶怎么来。
荆行秋也不还手,凄凄惶惶地闪躲着,见人越来越凶,委屈道:“夫人……”
余浮一剑刺空,怒得太阳穴砰砰直跳:“不许这样叫我!”
“…桑儿?”
“啊啊啊!你闭嘴闭嘴!”余浮听见躲在一边偷窥的魔侍们的隐笑,气得天灵盖都要炸了,手上动作愈发狠厉。
荆行秋不愧是一代名士,即便是躲闪也行云流水豪不狼狈,魔侍们只见黑红与玉白交织缠绕,剑影如风甚是精彩,乐得在一边合不拢嘴。
“哇,君上真的好凶啊。”
“嗯嗯嗯,可是…君上这个样子好像是打老公的小媳妇。”
“我赌一包爆裂变态辣条君上打不过臧珐尊主。”
“我赌五包。”
那边的窃窃私语一字不落地传进了余浮耳中,这群吃里扒外的东西,他们眼里到底还有没有他这个君上?
他气急攻心,一剑挥了过去,可这次荆行秋却不闪不避,生生受了。
只见他捂着心口倒退了一步,一缕血丝从他嘴角渗了出来。
余浮:“!”
他动作快过了思考,大步上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人,焦急道:“你怎样?”
“无妨。”
余浮冷哼,像是沾了什么脏东西似的扔开他,耐心已尽,毫无感情:“尊主回去吧,以后不必再来。”
荆行秋落寞地垂下眼,轻声道:“那日,原是我的错…罢了。”他回身背对余浮,“再过一月吧,待夫人气消些,我便再来寻你。”
许是因着受伤,他的步履有些蹒跚,余浮心里隐隐不是滋味,往前迈了一步,又想起似乎不妥,便止了步子,负手看着他级级台阶缓步走下,直到身影消失不见。
嘁,想到那时见面的境况,这人现在神神叨叨的,怕不是走火入魔脑子坏了吧。
以后离他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