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梓倾说:“这门婚事,我是绝不会答应的,但冯家的权势,我又斗不过,除了去求皇上作主,我还能有什么法子?”
秋娘明白,她这是被逼得狠了。她从小不爱珠钗脂粉,但那盒首饰,是她娘留下的念想。蔡如锦拿这个逼她嫁人,实在是欺人太甚。
“依我看,你索性挑个中意的人,求皇上为你赐婚。想那冯家小公子冯光,欺男霸女,是个何等无赖之人,你此时拒婚,他日后若找你麻烦可怎么办?还有,纵使你出门便遮着脸,却也不能遮一辈子,总得有一个,能护得住你的人。”
秋娘拉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我是知道的,小姐心上,岂非正有个适合的人选。”
华梓倾垂眸不语,秋娘说的那人,是今上的小皇叔,裕亲王沈臻。他执掌兵部,可以说是华梓倾上司的上司的上司……
沈臻此人优雅华贵,玉树临风,文可安·邦,武能定国。钦慕他的女子,多得能从兵部衙门口一直排到城门外去。
华梓倾觉得他好,除了那些,也还有别的原因。
三年前,她曾在风华山猎场被毒蛇偷袭,当时她蹲在溪水边,浑然不觉。等她听见细微的动静,回过头去,蛇已经死了,被一支羽箭钉在地上。
那箭比战场上士兵们用的精巧许多,箭柄上有个特殊的标记,代表大燕皇族。
华梓倾顺着羽箭射来的方向,一路上山寻找,后来听猎场的人说,方才裕亲王来过。
沈臻在她的印象里,与别的皇族不同,性子温润随和,而且,同在兵部,无论是公事私事上,都对她颇为照顾。
诚如蔡氏所说,燕国的兵部主事就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官,简单地说,是个打杂的。兵部衙门里,许多职级低下的人都在一个小院里做事,办完了差时,会聊几句闲话,或者切磋下武功。
沈臻至今不曾大婚,处理公事之余,也常在院中逛逛。他在大伙儿面前从不摆官威,非常平易近人,有时还会点名叫华主事陪他练几招。
华梓倾从前没考虑过婚姻大事,眼下被逼到这个份上,若细想想,倒真如秋娘所言,唯有那人方能入得她眼。然而,王爷纵然对她温和照顾,却并不能说明什么,她不能贸然求皇上赐婚,总该先弄明白,王爷心里怎么想。
华梓倾是个直率的性子,与其在这儿瞎琢磨,倒不如孤注一掷,快刀斩乱麻。
她叫秋娘不必担心,换了身衣服,将玉牌揣上,又戴上面巾,这才出了门。
今日是休沐的日子,兵部衙门除了前头正当值的人坚守岗位,后头倒是清静的很。小院里没什么人,华梓倾去她那书案上随手拿了份公文便出来,向右一拐,入了一处长廊。
廊下远远有扇门,门前站了几个守卫,还有个青衫男子,生得眉清目秀。那人叫方良,是王爷贴身伺候的人,他既然在此,说明王爷就在屋里。
这算不算运气特别好?华梓倾原本还担心沈臻今日没来,若是巴巴地跑到王府去追问,那还真是不方便。
方良看见她,笑着迎上来:“华主事今日不是休沐么?怎的跑来送公文?”
其实,就算不是休沐的日子,也极少轮到她来送公文。裕亲王跟前的差事,她职级不够,若非王爷不嫌弃院里那群“小喽啰”,她恐怕和沈臻说上话都难。
她笑了笑,硬着头皮瞎编:“有份紧急的,恰逢库部司郎中不在,因此斗胆,来面见王爷。”
方良瞟了眼她手中的公文,华梓倾有点心虚,他倒是没多问。
方良进去了一会儿,得了主子示下,将华梓倾领进屋,说王爷有事,请她在此稍候。
他交待完便退了出去,华梓倾站在屋里四下打量。沈臻来兵部时,都是在此处理公务,闲杂人等不可入内。屋里没有过于华丽的摆设,倒有满墙诗书字画,像是哪家公子的书斋。
北边是一整面的绢丝屏风,屏风上有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那后头,不知是何所在。
她站了一会儿,不见沈臻出来,百无聊赖。于是,她径直去了桌前的太师椅上坐下,又盯住了桌上的四盘精致小点。她今日被大花菜气的,连午饭都还没吃。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沈臻绕过屏风出来的时候,华梓倾正往面巾下塞点心,她两腿搁在桌面上,椅子只有后腿着地,一前一后地晃悠着。
沈臻走路也不出声,她冷不丁抬眼看见桌前站了个人,顿时吃惊不小,椅子朝后仰着没晃悠回来,轰地一声,人仰椅翻。
“哎哟!”
“……”沈臻看着地上的人,一时笑也不是,怒也不是。素日里,手下人见他,都是一见面便跪下,他多见的是后脑勺,倒头回看见个仰面朝天的。
他忍笑道:“不慎惊了华主事,倒是本王的不是。”
华梓倾苦着脸,揉着腰,爬起来行礼。她特意没去扶那把笨重的椅子,她不是扶不起,是担心万一散架了,她赔不起。
沈臻倒也不心疼椅子,依然面带笑意,温润如许:“方良说,你来送公文?”
公文就放在桌上,他自行拿起,翻开看了看,誊写的部分,正是华主事的笔迹。他认得她的字,与大多官场中人和闺阁小姐的字不同,不拘谨不刻板,行云流水,如风写意,像她的人一样。
只是,这公文算得上紧急?他从公文上方抬起半张脸,探究的目光悠悠落在她身上。
华梓倾低着头,也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他一定看破了谎话,她其实只是找个理由来见他。
“见我何事?”
华梓倾硬着头皮,豁出去了。
“有些事,不知当问不当问。三年前,王爷可曾在风华山猎场西坡,射杀一条毒蛇,救过属下性命?”
沈臻愣了愣,答得倒也干脆。“若见华主事遇险,本王必不会袖手旁观,只是,对于你说的这些,我并无半点印象。我想,救你之人,不是我。”
她半晌没作声,澄澈的秋水间又是意外,又是失望。三年了,原来她一直认错了救命恩人。
“那……斗胆请问王爷,这些年来,可有心悦的女子?”
这样的问题,存在于华梓倾和沈臻之间,无疑是僭越。可是,沈臻并没介意,依然是有问必答。
“没有。”
他是皇帝的小皇叔,一般的王爷在他这个年纪,早就妻妾成群,有儿有女了,他怎的连个喜欢的女子都没有?
华梓倾管不住自己过于活跃的思维,不怕死地问了句:“那……男子呢?”
“……”
她又想到自己眼下的这身装束,兵部主事的制服,又暗沉又老气,像男子一样束着发,没有半点女人味儿可言。
“嗯……半男半女的呢?”
“……”
沈臻本是好好地回答她的问题,这会儿再次忍俊不禁:“华主事,你今日这是……?”
华梓倾内心默默叹气,今日本想成就一件大事,可现在……没事了。
她自幼混在军营里,性子洒脱,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将情·爱相思看得重。她之前觉得沈臻与众不同,是从感恩和欣赏起的头,才渐渐将他平日的好,看在了眼中。
现在,她既知沈臻无意于她,救命之恩也是误会,便很快释然了。可是,眼下的困境怎么办?
“诶,其实前面都是闲谈。只因家中逼迫,我又不愿嫁给冯光那个纨绔,所以,我想去见皇上。”
说到亲事上来,沈臻似乎明白了她之前的种种问题。他默了默,抬眼看她时,眸中意味不明,语气却更加温和。
“你要见皇上,并无需我引见。”
沈臻知道玉牌的事,华凌风忌日,皇帝亲临吊唁,那天他也陪同在侧。
“玉牌我带了。”华梓倾掏出来,捧在手上。
沈臻心思通透,就算来找他的初衷瞒不住,可姑娘家到底脸皮薄,她总得硬撑着,扯个别的理由。
“王爷最得皇上倚重,我就是想来问问,皇上几时有空,几时心情愉悦好说话,有没有言语上的忌讳?有些事,不知当讲不当讲。所谓君心难测,我听闻,皇上虽少年登基,却雷霆手段,将朝野上下治得服服帖帖,除了三位辅政大臣,满朝文武无不惧怕。还听说,他面冷心黑,喜怒无常,心机深沉……”
沈臻以拳掩唇咳了两声。
华梓倾看着他:“王爷嗓子不大好?”
陡然打从屏风后头传出个声音,不疾不徐,宛如玉石清泠,仿佛和世间众人都保持着疏远的距离。
“他不是嗓子不大好,是担心你会不大好。”
华梓倾一怔,有种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她偏头看看屏风,再看看沈臻那难以言表的神情,就听见里面的人又在说话。
“难道没人跟你说过,不该随意打听朕的行踪,还有,不知当讲不当讲的话,最好别说。朕从前并没什么言语上的忌讳,今日听来,华主事的言语倒是句句都犯在忌讳上。”
话说得不客气,语气倒并不凶,听着像半开玩笑。然而,华梓倾还是因着他的身份有些心慌。
她想见皇上,皇上就那么巧出现在这里,不知是及时雨,还是下马威。
华梓倾不知道,沈臻这儿的绢丝屏风很特别,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里面的人却可以清楚地看见外面。
皇帝本是无意偷窥她的,谁叫她一开始就摔翻在地,弄出那么大动静,想不引人注意都难。
三年前,沈奕白赐了她一块玉牌,却连她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他当时继位不到一年,千头万绪,操碎了心,而华梓倾当时低头跪着,还遮着脸。
他后来听身边的总管太监李成禧说,华梓倾从小舞刀弄棒,出入军营,有回伤了脸,先帝还遣了太医去瞧过,不知道是不是毁了容,她从此便戴着面巾。先帝也对这个华家孙女格外开恩,无论何处,哪怕出入皇宫,都准她素纱覆面。
沈奕白隔着屏风想:天天遮着脸,转眼又是三年,她不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