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太监从屏风后头走出来。
“皇上请王爷和华主事,入内叙话。”
华梓倾跟在沈臻的后面,发现屏风遮挡的地方远比她想象中更大。
皇帝坐在一张金丝楠木椅上,身前案上燃着香,摆着一摞文书。他身边站着身材略显臃肿的太监总管李成禧,远远的,还杵着个白净的小太监。侧面有门,另有出口和房间。
沈臻原本就是从这儿出去的,此刻见过礼,又坐回下首的椅子上。华梓倾不敢坐,惊了圣驾,自觉地跪下谢罪。
皇帝默了一会儿,并不叫起。她低着头抬眼,只能看见前方书案前,绣着浪涛云涌的袍角,像极了她内心难以平息的惊涛骇浪。
沉闷压抑的气氛让她后背绷直,脑门冒汗,她听见皇帝终于开了金口。
“你听说朕,面冷心黑,喜怒无常,心机深沉……”他轻飘飘地问,“倒是听何人所说?”
这事儿果然没这么容易翻篇,当皇帝的人,如此小肚鸡肠。
“回皇上,是冯光!”语气之诚恳,与内心的吐槽截然不同,华梓倾说得义愤填膺,“京兆尹冯大人家的小公子冯光竟敢背后说皇上坏话,阳奉阴违,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样的人,臣是坚决不能嫁他的,求皇上,为臣做主。”
沈臻低眉含笑,她既与冯光不对付,冯光又哪有机会在她面前说这些话?一听就是鬼扯,倒叫皇帝对她生不起气来。
皇帝果然审视她两眼,不甘心地放弃了这个话题。“朕赐的玉牌呢?”
“玉牌在的。”华梓倾默默地吐了口气,手捧着,举过头顶。
李成禧接过去,交给皇帝,他也不过是看了一眼,便随手搁在书案上,将目光重新投向华梓倾。
她刚好抬起脸,在偷看皇帝,一双眼睛分外黑亮,像宝石的华彩,直照进人心里。清澈明媚的感觉,似曾相识。
她发现皇帝似乎和从前不大一样了,还是那张俊秀昳丽的脸,还是冷白如玉的肤色,可是,登基四年,他眉宇间多了沉稳内敛的气质,眸底深邃无边,倒让同样的容貌少了阴柔之气,多了些深不可测的感觉。
“好大的胆子。再这样盯着朕,就不怕朕惩治了你?”
华梓倾一个激灵,连忙又低下头。“皇上恕罪。”
“起来吧。”他总是这样,雷声大雨点小,说话怪吓人的,却并不曾同她计较。
他一只手放在案上,握着玉牌轻轻搓磨,缓缓地问道:“此事,皇叔怎么看?”
沈臻想了想,当着皇帝和华梓倾俩人的面,他的态度最是公允。
“皇上虽然说过要赐婚,然而,眼下华主事与冯光,确是男未婚女未嫁。冯家若是三书六礼,与华家说定了婚事,皇上师出无名,何以强行令冯家退婚?毕竟,这是冯华两家的家务事。”
既是明媒正娶,而非男娼女盗,皇帝手伸得再长,也不该阻止大臣家里娶媳妇。
沈臻说得含蓄,所谓师出无名,便是说要插手此事,需得有个把柄。
皇帝心领神会:“在朕看来,冯大人出任京兆尹多年,倒还算兢兢业业,恪尽职守。”
沈臻点头:“冯家几个儿子都循规蹈矩,唯有这位小公子冯光,因是中年得子,自幼娇生惯养,十分纵容。”
华梓倾听出来了,冯大人身上是没什么把柄,纵然教子无方,也算不上大错。她忍不住插嘴:“冯光素日横行霸道,为所欲为,也便由着他么?”
皇帝看了眼沈臻:“就没人告吗?”
“谁敢告他?只要没闹出人命,冯家肯赔些银子,便没人愿意与当官的结下梁子。女子名声要紧,那些受了欺侮的女子也便忍气吞声,闭口不提。”沈臻叹气,“所谓民不举,官不究,若是没人告他,皇上却因这婚事,突然惩办了冯光,一来是把华家推到了风口浪尖儿上,二来,冯家的面子也挂不住。”
皇帝沉吟了一下,李成禧躬着身子,轻声提醒了一句:“冯家上辈出过一位乳母,曾在宫中伺候多年,太后也曾赞过她,是位忠仆。”
“知道了。”皇帝看向华梓倾,“你先回去吧,这事儿,朕自会处置。”
华梓倾十分犹豫,连太后都搬出来了,那冯家岂非是动不得?这婚事,哪还能有转机?皇帝连玉牌都没还给她,只怕是,要不了了之了。
可是,皇帝金口玉言,他既发了话,再留下也没用。沈臻冲着她使了个眼色,华梓倾只得依命退了出来。
她走后,沈臻于心不忍地问皇帝:“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么?”
“倒也未必,”皇帝笑了笑,“朕最见不得,欺负弱女子的纨绔,还能横行于世。”
又过了一会儿,皇帝起驾回宫。
只余了李成禧在身边时,他问:“四年前,樟州之战时,华梓倾在哪里?”
李成禧略一思索便答道:“那会儿,她祖父过世不久,自然是在青阳城中治丧。”
他这一说,皇帝也想起来了。四年前,兀彤大军压境,兵部连夜商讨退兵之策。就在那个节骨眼上,华凌风遇刺身亡,定远军群龙无首。
后来,沈鸿昭和沈奕白随军出征,大燕主帅是后来的辅政大臣之一,沛国公曹涵。
皇帝一只手中依然握着那枚玉牌,另一只手放在唇边咳了几声。当年是何人通敌?华凌风于大战前遇刺,是巧合吗?有些事弄不明白,恐怕终将会祸起萧墙。
次日,冯光早早地到了华府,蔡如锦像供菩萨一般,好茶好酒地招待。
他就在华梓倾房前小院的石桌旁坐着,桌上置办了满满的酒菜。
蔡氏与冯光轮着叫门,华梓倾就是不开,冯光喝了些酒,嘴里越发放肆起来。
他冲着门喊:“你迟早是我的人,不如早些出来,同爷寻欢作乐。又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做些矜持的姿态,给谁看?”
“快些滚出来,让爷瞧瞧你的姿色!爷可是听人说,你生得美若天仙,神似花月楼的兰香姑娘,爷才肯娶你回家的。如若不然,凭你也配高攀我冯家?”
“少跟这儿装清高,你家收的聘礼可不少。你今日若不出来,陪爷喝几杯,你信不信我拆了你这破门!”
冯光仗着几分薄醉,晃悠着上前,一手拎着酒壶,一手重重地拍门。
他拍了几下,那门竟直挺挺地迎面砸下来。冯光身体不灵光,又喝了酒,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被砸倒在地,压在门下,额头上起了个大包。
十来个冯家小厮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人搀起来。冯光捂着头,冲着提刀站在门口的华梓倾大骂:“臭女表子!你敢害爷!”
“笑话!”她一把大刀扛在肩上,“这是我家,这是我的院子我的房,我拆自己的房门,谁叫你没事站在我门前,活该倒霉!”
冯光骂了句娘,伸手一指:“给老子上!把她押过来,先扒了面巾,再扒衣服,看她还敢不敢在爷跟前横!”
“慢着,”华梓倾问,“是谁跟你说,我长得像花月楼的兰香?”
她这面巾戴了多年,只要离家便戴着,京中见过她容貌的人应该极少。
“秦府管家说的,”冯光答道,“旁人的话,爷也不会轻信,可秦家人是何等身份,断不会诓我。”
“哪个秦府?”华梓倾皱眉,在京城里数得上的,只有辅政大臣太傅秦开泽,可是,她与秦家并无来往。
看冯光今日之言行,谈不上半点尊重,根本就是把她当成女支子了。他显然是贪恋兰香的美色,又嫌弃她的身份。
她冷哼一下:“你喜欢兰香,就直接去花月楼给她赎身,我这儿可不伺候。”
“由不得你!”冯光咆哮一声,狗腿子们抡着棍棒冲了上来。
华梓倾一撸袖子,今儿可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哪怕拼个鱼死网破,也绝不像沈臻说的那些女子们,甘愿忍气吞声地活着。
“你们别乱来。”秋娘冲进院子,奋不顾身地挡在华梓倾前面,她张着双臂,回头说道,“小姐,快想想法子,不可硬拼啊。”
“我哪还有什么法子。”得罪了冯家,以后再想相安无事地活着也难了,这一点,华梓倾心知肚明。她昨天抱着满腔希望去见皇帝,看来皇帝是不会管她的死活了。
“打!”
随着冯光这一声,十几个人乱棍而上,华梓倾护住秋娘,一下撂倒了好几个。
她直取冯光,秋娘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冯光要是死了残了,此事再难收场。
只听院门口传来尖细的声音:“太后懿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