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程轻卿随着穆义薇来到西院,只见一条宽阔大道,大道两侧排列数座独立院子,大道又交叉着另数条路径,纵横排布,院宇林立。

服饰华丽的两人一出现,立时引得其内学子纷纷侧目。

程轻卿见西院学子多是身着褐衣麻布,心中恍然:原来西院是平民子弟学艺的地方,干么说得跟洪水猛兽似的。

想着,程轻卿见穆义薇立身在一面墙上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墙上标写着各院坊坐落之地,穆义薇紧紧盯着“精武楼”三字。

程轻卿心内了然地“啊”的一声,原来穆义薇想学武。

程轻卿只猜到了其一,却不知其二,穆家世代出武将,穆义薇想要学武易如反掌。然而想要做一位上战场的孟国将领,必须进入“精武堂”接受训练,不仅是为培养勇猛的战将,更是试炼对孟国的忠心,一个镇防边境的将领可以无勇但绝不可以无忠。

程轻卿又把墙上标写的各院一一看去,打铁堂,雕刻堂,变脸堂……几乎民间存在手艺工坊,此处都有专门学习的学堂。

一个个看着,忽看到个花丝镶嵌堂。

花丝镶嵌这一工艺程轻卿听说过,赴宴时她拿了冯氏几件首饰,前两天本想到首饰铺买一支镯子送与冯氏,没想到那伙计晃了晃一只手掌,直言五十两白银,说是这以花丝镶嵌技艺精制而成,宫里的娘娘都戴这种。

程轻卿当时摸了摸口袋里积攒的十两纹银,她每月才二两零用,五十两简直天价,转身便走。

此时看到花丝镶嵌堂不禁有些心动,又想到父亲为官甚是忠正,若是以后京都遭敌国破城沦陷,父亲定不会向贼人低头。若是逃亡,家中清贫,战乱时代没钱哪儿不能去。

想着,程轻卿虽不知这花丝镶嵌堂情况如何,还是要去看看,遂对仍呆立的穆义薇道:“穆姑娘谢谢你为我带路,我现在要去报名啦。”

穆义薇下意识问道:“去哪?”

程轻卿一指墙上标写花丝镶嵌堂处,道:“花丝镶嵌堂。”

穆义薇脱口道:“你一个官家姑娘……”自觉自己失言,赶忙闭口。

程轻卿知道她的意思,一个官家姑娘怎么能去做这种下人的活。也不气恼,只笑了笑道:“前两天在宴会上我初次见穆姑娘的时候,心下很是喜欢和敬佩,觉得穆姑娘好不洒脱啊。今日一见却是不然。”

穆义薇低头不语,感受着她探索的目光,这位刚刚认识的姑娘竟然能看出她的心思?

程轻卿道:“穆姑娘在此处久久不能下决心的原因,不过是怕他人对自己会有异样的眼神。然而穆姑娘心里本来就存着偏见,偏见一个官家姑娘不该去做下等人的活,偏见一个官家姑娘不该舞刀弄枪,不是吗?”

穆义薇低头,摇了摇道:“你不明白……”

程轻卿见穆义薇丽色容颜上充满痛苦神色,只好笑道:“那是我说错啦。那么我先走了。”

说毕,转身要走,穆义薇急忙拉住程轻卿的手道:“不,不,你没错……是我……是我错了……”

她穆家世代为将,她自然不在乎别人说她舞刀弄枪。但程轻卿说对了,她心里有偏见,她想上战场,保家卫国。然而本朝从未有女子上过战场之例,她怕到了战场上那片男人的天下里受尽偏见。可说到底还是她心里先存了女子不可上战场的偏见,不然现在怎么连踏入精武堂的勇气都没有呢?

程轻卿回转过身,见穆义薇面上忽然一片清明,听她说道:“从前爹爹还夸赞我比寻常女子勇敢,今日一见姑娘却是不然。”接而绽开一个发自内心的笑颜,道:“还不知姑娘尊名?”

程轻卿见她想明白了,心里也为她欢喜,也回以微笑道:“程轻卿。”

“好,程姑娘,谢谢你。”

程轻卿寻到花丝镶嵌堂,方一出现在门口,立时引来诸多目光,自然不是因为她长得惊为天人。

程轻卿探步进入,只见数人排队在一间屋子前,屋前一名扎着麻花辫的姑娘,朝后大喊道:“新进来的师弟们排好队,师父在里面一个个相看!不要急!诶!这位……小姐?”

那姑娘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今日正是鼎鸣书院内东西院各堂报名的时节。她这所花丝镶嵌堂内本就没几个姑娘,此时进来的还是一位官家小家打扮的姑娘。她疾步走过去,温颜问那小姐道:“小姐可有什么事?”

程轻卿方才听她言语,知她是迎新的师姐,忙道:“师姐,我是来报名的。”

那姑娘听她连师姐都叫上了,就算她再不敢相信也不得不相信了。只好笑道:“好,你先排队。”说着,领她到队尾排队。

程轻卿到队尾排队,十来人的队伍都是五大三粗的男子,程轻卿心下有点担心,又见这师姐甚是亲和,不禁道:“师姐,是进去报名就师父就会收了吗?”

那师姐笑道:“一般来说是的。”

程轻卿道:“那想来我也是那一般吧。”

那师姐见这小姐说话天真烂漫,全没有官家小姐的习气,心下对她生出几分好感,提醒道:“师父脾气有些古怪,待会他或许会说些重话。”

程轻卿全然不惧道:“那也好,放心吧师姐咱两都一样,我也有个脾气古怪的爹爹,我定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那师姐越发觉得她可爱,倒有几分想让她做师妹,道:“打倒是不至于,我师父也是朝上的大官员,想来也会喜欢你这般伶俐的姑娘。”

程轻卿大吃一惊,原还以为是位民间手艺宗师,没料到在朝中做官,登时想到她往这乱跑被她脾气古怪的爹爹知晓可了不得,心下生了点退缩之意。

但古话说得好“来都来了”,程轻卿还是要去看一眼,阿娘说爹爹在朝中朋友不多,说不定这位师父和她爹爹也不熟。

排队间,那位师姐偶尔过来陪着程轻卿闲聊,程轻卿得知这间花丝镶嵌堂所教出的弟子是往宫里累丝作送的,专为宫中娘娘制造首饰。程轻卿更觉自己没希望了。

约莫一个时辰的工夫,轮到程轻卿进屋报名,那师姐先行进入禀报。

程轻卿端正仪容,行入屋内,略感紧张。

屋内空阔,橡木铺就的地板,当中放置一张黄花梨纹牙长案,案后椅上坐着位约莫四十岁的中年男子,一袭青绸长袍,面色红润,气质儒雅。在旁侍立着名俊俏后生。

程轻卿一眼便知那中年人是那师姐的师父,行近几步,下拜道:“见过师父!”说着,磕头伏跪在地上,方才她与师姐打听过,这是拜师必须的礼仪。

程轻卿伏跪在地,眼前只有一尘不染橡木地板。只听头顶上冷哼一声。

程轻卿一听这声冷哼,心道:不愧是和他爹爹一样的脾气古怪,连冷哼声都一样。

又听道:“程大人鼎鼎大名,老夫可受不起他家千金的一拜!赶紧起来!”显然师姐已经告诉他程轻卿的名姓。

程轻卿一听这满是仇怨的语气,暗暗叫苦:怎么还像是爹爹的敌对啊?

程轻卿知道她爹爹为官清正,与朝中奸佞多有交恶,但这位师父看他面相明明不像那等朝中奸佞。

心下急转,跪起身,笑盈盈着声音甜甜道:“我爹爹在家里常说,那么多朝中官员第一个最佩服的就是师父了。人品那自然是没得说的,就是那学识也是大孟寻不出第二个,再加还执掌花丝镶嵌堂,谁提起来不是一个敬佩呢。别说是一拜,就是三拜十拜,那也是我天大的福气。”

那中年人名为谢仁泰,官居四品,如程轻卿所猜谢仁泰为官刚正廉洁,与程世文也没甚么大仇,反在纲政混乱的朝中有种惺惺相惜之感。不过偶因政见相异,程世文参了他一本,他记念至今。

俗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谢仁泰当下听了程轻卿这番话,虽不知其中有几分真,但也暗自得意,受用十分。看着下首跪拜的女娃子又讨喜可人,心下已有几分喜欢,面上不显,仍吹眉冷哼道:“你爹的腰杆子你是一分都没继承。”

程轻卿见他面色缓和,端着腔子,正正经经道:“刚强是留给敌人的,有句俗语说得好,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师父牛。”

说毕,谢仁泰旁边的后生噗呲的笑出声,自觉不应该,又马上憋住了。

谢仁泰亦被她这话弄得发笑,又不好表现,只压着嘴角,故作不悦道:“你个娃娃的见识倒比老夫还广,老夫都不曾听过有这句俗语。”

那师姐在旁见她师父有意愿收程轻卿之意,忙上前行礼道:“师父,阿宁倒觉得程姑娘这般伶俐,教起来定不需师父多费力气。”

谢仁泰看着他学堂里现今唯一的女弟子也是他的得意弟子之一的罗宁,此时有心再收个女弟子陪陪她。

遂问程轻卿道:“老夫这儿有什么值得你俯首甘为牛的?”

程轻卿除却知道花丝镶嵌是门做首饰的技艺外,其余一概不知。心想若是回答对花丝镶嵌的一片热忱,他一旦问起其中知识来,她定回答不出。

实在想不出万全之法,眼见谢仁泰炯炯双目盯着她,程轻卿只好硬着头皮道:“对……对这些精美首饰的一片热忱,以及把它交与它主人而带来的欢欣。”说白了就是,我想戴漂亮首饰,想卖给别人搞钱。

谢仁泰看她跪着小身子正正经经说出这番答言,两个漆黑眼珠转动,当真是个古怪精灵的丫头。按说谢仁泰多收个弟子,让小丫头顽几年无妨,但她到底是官家小姐,她家里人程大人那副性子定然不知道她来此处求学,谢仁泰可不能任由她胡闹。

程轻卿瞧见谢仁泰原凛然的脸上稍放霁色,知道他有收她之意,正要长磕三个头拜师。

谢仁泰急喝道:“阿宁!扶她起来!”

罗宁以为要有个师妹,正自欢喜,此时听师父吩咐不得不做,制止住程轻卿,令她站起来。

谢仁泰看着程轻卿道:“真想不到程大人的千金竟是这般鬼精灵的丫头,连老夫都要被你带进去了。明日若是你能叫你家人来同意此事,老夫便收你为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