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想着,至东城门,果见大队官兵持刀把手在城门口,不断拦住欲要进城的难民。

程轻卿勒马停下,思量着该怎么样才能出城。

翻身下马,试着挽丝缰靠近城门,还没走近几步,一把明晃晃的钢刀就在眼前拦住,那官兵喝道:“姑娘家不要乱跑!”

程轻卿语塞,她这身男装扮得有这么失败吗?

只好退身远离城门口,眼看天色不早,心下焦急,每拖久一刻程世文的病便危重一分。

唯有牵马绕着城墙走,试寻除城门外还有何处能出城,行了半个时辰,满眼都是高墙,只有化身飞鸟才能越过。

程轻卿想到程世文仿若垂死之人,越发心急如焚,加快脚步穿进一片建在丛林中的城墙,忽看到一堆杂草下面有个洞,那洞甚小,是个狗洞。

程轻卿低头比划了比划自己的身量,勉强可过。

遂拍拍跟在身后的小良驹的棕毛马头,道:“我不能带你出去,你会自己回家吗?”

那马好似听得懂般,摇了摇。

程轻卿见它这般有灵性,心下惊喜道:“那么你就在这里吃几天的草,我回来后再带你回家,好吗?”

小良驹拱了拱程轻卿的手,程轻卿道:“那么我走了。”

说毕,解下背在马儿身上的干粮和水,把身上的银钱放得更严实些。钻到杂草堆里,跪趴在土里,伸头钻进洞里往外瞧了瞧,只见一片杂草丛生,越过杂草远远望见村庄。

程轻卿欣喜十分:太好了!到村镇上买匹马,打听打听枣山在何处,就可以寻到神医啦!

想着,正要再往外钻,忽听阵阵马蹄声,伴着呼喝:“那小子出来!不得出城!”

程轻卿心下一惊,是官兵来抓人了。

连忙往外钻,上半身顺利钻出,忽地腰间卡住在洞口,程轻卿耳听急促马蹄声越近,急得双手紧抠入地面,城外的半个身自极力带动腰间往外扯。

“喂!臭小子!快出来!不然把你屁股斩咯!”

程轻卿闻言,下意识想伸手护住屁股,下一刻又意识到她卡住了护不到,想到官兵若是把她抓住,那她爹爹就支撑不住了。

急得团团转,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外爬,心想方才比量的时候自己明明能够顺利穿过,如今怎么卡的这般难过。忽地想到她把银钱放在腰间了。

程轻卿暗骂自己一声蠢死了,想要退身回去把银钱拿出来,但官兵片刻间便来到,不容她退回去。

正焦急之际,程轻卿听到马蹄声已停在她后面,传来一声冷冷而含怒的声音:“程轻卿出来!”

那声音一落耳程轻卿心内一跳,又臊又惊,臊得是她怕狗洞被当场抓住,惊得孟冠城出现了。

不待她反应,只感被人抱着屁股拔回城内。

程轻卿被拖出来,当头便见自己那匹小良驹欢快地围着孟冠城的白马转。

程轻卿心中登时雪亮,原来是它领孟冠城来的,气呼呼地瞪着那匹小良驹,心内骂道:奸细!叛徒!

孟冠城见程轻卿不瞧他一眼,反鼓着腮帮子紧盯一匹马,心里越发添气,道:“程轻卿,你又乱跑什么?不知道在闹瘟疫吗?回去!”

程轻卿听骂,微仰起头,睁着双澄澈美目,望着面前熟悉的俊颜,忽觉一阵酸楚,道:“殿下……”

那声音里的哽咽不觉把孟冠城的气消了大半,心下一软,温声道:“听话,跟孤回去。”

在旁众军官一瞧此景登时面面相觑,这钻狗洞的小子是个姑娘,看起来还是殿下的女人,齐齐倒吸口气,尤其是扬言要砍程轻卿屁股的军怪,直倒抽一大口凉气。

程轻卿摇摇头,道:“殿下,你让我出去吧,我要救我爹爹。”

孟冠城道:“程大人不是在家吗?”说着,看她低下的小脸满是凄苦神色,目光又放到她的手上,沾满泥土,还有道道划痕。

不禁心内一痛,她在牢里遭受的苦他都知道,那肮脏下.流的男人是他决定救程轻卿的时候下令带走极刑折磨。但知道是一回事,看到又是一回事。

孟冠城不觉心下悔恨十分,为什么衡量这般久才救她,疼惜与悔意交织,看着她那越发消瘦的身子,再克制不住不住心底的情感,长臂一把搂住程轻卿,紧紧入怀,低沉沙哑的声音贴着她的耳朵道:“卿卿,孤来晚了。”

程轻卿落入这温暖的怀抱,霎时所受的种种委屈涌上心头,哽咽道:“殿下,我要出去。”

孟冠城抬手抚到她的发上,温柔道:“你说,孤帮你。”

程轻卿回道:“去城外……”刚说出两个字,脑中“嗡”的一声,剧痛袭来。

程轻卿差点就疼昏过去,幸而她迅速以指甲抠破已经结疤的伤口,得以一丝清醒,艰难道:“枣山……”下一瞬,脑内寸寸撕裂,失晕过去。

程轻卿睁开眼,入眼一面镂空雕花竹窗,晚霞透过雕花,落在她的面上。

程轻卿掀开身上的绸被,坐起身看了看所处的房屋,是间铺设雅洁的碧纱橱。

门首垂下银线珠帘,通往书房,忽传来禀报求见。

孟冠城的叫他进。

听禀道:“殿下,难民越来越多,我们的人拦不住了。”

孟冠城道:“封城!闯者斩!传孤令,即刻带人并御医前往有疫情的村庄,通通锁住,不得出入,违者斩!”

那来禀的人似犹豫一瞬,道:“殿下,大丞相已经西城门接收难民了。”

“砰”的一声,茶杯砸裂。

接而一声孟冠城暴怒道:“蠢货!疫民一旦进入京都,整个京都都完了!随孤带人拦住!”

说毕,瞥到程轻卿站在门帘内,不觉压下火气,对侍立在旁的小厮道:“送她回去。”

那小厮连忙领命,请程轻卿出书房,程轻卿跟着那小厮,出门前不禁回头道:“殿下注意身子。”

孟冠城缓了缓怒容,对她道:“好,人明日便送到,乖乖待在家。”

程轻卿应了声。出了皇府,上了马车,往程府去。

经过东街,程轻卿揭开车帘,只见往日热闹非凡的街市,因着难民涌入,皆人心惶惶,紧闭门户。

还未来得及归家的人中,偶有一道道尖叫,那是难民当街抢夺京都住民财物。

程轻卿随着马车行进,瞧见越来越多逃难入城的人,见街上无人,便往家家户户紧闭的房门打砸,一时乱状纷起。

程轻卿放下帘子,靠在背后软垫上,长叹一口气:这一切又是拜沈芷遥自以为是的正义所赐。

原书中沈芷遥站立城门,望着想要入城得一处的安身之所蓬头垢面的难民,恻隐之心大动,欲要放民入城。蒋怀庭闻她所想,立时两人联手上报他爹大丞相,大丞相立时派人把孟冠城原拦着的城门大开。

而后沈芷遥化身至善仙子,亲力亲为救治难民,每日竭心竭力想寻求救治疫民的方法,那些难民对她的称赞至极。而极力阻拦难民孟冠城则成了只保一城之安,不顾难民性命的歹毒心肠人。

殊不知成千上万的京城安定生活的无辜民众因她放民一举,疫病轰然传播在整个京城,待她寻来神医,京城数万京民为疫病竭尽财物,仍落得个死亡相继,惨不可言。她犹自暗恨把京城到江南通道封住的孟冠城。

可笑的是,这场瘟疫之源是符岭那场森林大火,众多生灵死亡,尸体腐烂而爆发疫病。她前脚保下始作俑者,后脚又怜悯受难之人,劳心劳力救得那几个难民,以为自己天大的功劳,全然不看到她自认的善是京都民众的尸体铺就。

原先看书是程轻卿也没想到这层,书中费尽笔墨描写沈芷遥如何救治难民、如何寻得神医、如何再重创孟冠城。

如今程轻卿真的置身在这个世界里,才意识到当世界只以一个人为中心时,那是多么可怕的事,除了她之外旁人的命皆不叫命。

恰如差点死在牢狱的她,恰如因疫而亡的万千无辜民众。

正相间,马车忽地停下,只听一道小孩子的乞讨声,车夫给他扔了几个铜板,继而驾行。

程轻卿只觉疲累之极,闭上眸笑了笑。

回到家,冯氏迎出来,不知她为何回来得这般快,且出门时牵着马,如今是马车送回,满肚子疑惑。

程轻卿回言,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帮我去寻了。

冯氏听言放下心来,一面是因程轻卿不用冒险,一面是老爷有救了。

次日晚间,孟冠城的人把神医送到,程轻卿恭敬请他入房,为床上枯瘦得几乎只剩副骨头的程世文诊视,把脉须臾。也不说病症如何,取笔挥洒一通,递给程轻卿。

程轻卿双手接过,只见上写道:达原饮槟榔二钱、厚朴一钱、草果仁五分、知毋一钱、芍药一钱、黄芩一钱、甘草五分,右用水一用前八分午后温服。

程轻卿吩咐人去煎,再三谢过神医,要留他吃饭。

那神医摆摆手,道:“山野之人吃不惯大鱼大肉。”

程轻卿又奉上礼金,那神医又摆摆手拒绝。

程轻卿见此,不知如何相谢,这时听神医道:“老夫可否把一把姑娘的脉?”

程轻卿被他一双精光闪亮的眸子盯着,仿若能把她看透,不觉一凛,但人家的救命之恩,此等小事她不可能拒绝。

坐到案桌前,伸出手道:“请神医诊视。”

那神医对她手上伤痕仿若未见,按上她的脉,闭着眸子点头又摇头,摇头又点头,兀自喃喃:“奇!奇!奇!”连说了三声。

睁开眼望着程轻卿,欣喜若狂道:“老夫这回算是没有白来,告辞!”说毕,挎药箱便走。

程轻卿连忙跟上送到门首,但那神医甚是超然洒脱,对她的再三相谢不闻不答,衣袖飘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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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方摘自《瘟疫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