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轻卿听了,心道:原是老皇帝美色惑心。

冯勇锐接着道:“为了这道运河,天下壮丁尽数征用,日夜开挖,还觉不够快。天子又下旨下至十五、上至六十,无论妇孺老幼,尽数充做河工。

运河直线而挖,所阻城镇通通摧毁,为河道让路。河道沿经之地,家家户户,无人不受此运河之祸祸。亡家破产,卖男卖女,坑害得万民百姓,流离失所。

所用督工,无一不是朝中奸佞,日夜督工,严刑重法,追逼膏血。一条河道完成,亡死百万人,沿河之地,一条通南至北的运道,无处不是白骨堆地,哀鸿遍野,怨气冲天。”

程轻卿听了,也觉残酷。

又听道:“如此也就罢了。妹子,姑父和告知你皇帝下江南后发生了何事?”

程轻卿摇头答道:“未曾。”

冯勇锐道:“皇帝携妃江南一游,一直虎视眈眈的斯罗国攻入京都,幸而穆老将军领兵相抗。

一时京都无人不请圣驾回京主持大局,谁想那狗皇帝贪生怕死,缩在江南避兵祸两年,幸而穆老将军神勇,将敌兵驱京都,然而一人之力总是有限,北方仍是有许多地方遭敌国侵去,战乱不断。

后来现在的大丞相,当时他还未似如今这般权势滔天,只是个三品文官,被掠去了作人质,战争方停息。”

程轻卿问道:“后来呢?”

冯勇锐长笑一声,道:“后来?后来狗皇帝回到京都后,又做起他个窝囊酒色皇帝,也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红笙诞下他的龙子时,难产而死,祸国妖物终于天谴。”

程轻卿心头不适,原书中沈芷遥总说孟冠城出身卑贱,一个侯门贵女大有看不起当朝皇子之意。

如今一听冯勇锐如此激进地看待他的母亲,遂问道:“红笙固然有失,但如今她死了又如何?当今陛下不仍沉迷酒色,这会儿又该怪谁?是怪天下所有美人吗?皇帝守不住自己,便要女子为他担罪名吗?”

冯勇锐一愣,料不到静婉的表妹说出这般话。

程轻卿见他言言语语,厌恶红笙之极,说毕,也不想再与他说甚么,遂欲要告退。

不想冯勇锐思量片刻,哈哈大笑,声音洪亮道:“妹子不愧是姑父之女。”

程轻卿一听,这是什么废话?

接而那冯勇锐伸出粗厚的大掌,拍拍程轻卿的肩头,道:“想不到妹子有这般见识。此事确是表哥失见,把罪祸尽归一个女子,实不是大丈夫所为。受教受教。”说着,朝程轻卿拱拱手。

程轻卿没想到他如是这般反应,人一待她好她就人家软下性子的毛病又上来,盈盈行礼道:“阿卿拙见,表哥莫要见怪。”

冯勇锐爽朗笑道:“你这般好的姑娘,不知谁有福气了。”说道这里又道:“我家那弟弟,妹子你还记得吗?”

程轻卿语塞,又不能说不记得,遂道:“有些印象。”

冯勇锐道:“无妨,过几日便能相见。”

程轻卿应了声,寻了个由头便告辞回房。

一路看山玩水,终于到得江南沁州府。冯氏的娘家是沁州当地的富户,数代人经商,到得冯氏这代便是有三子一女,故冯氏格外受母疼爱,而来京城冯家舅舅乃大哥,执掌家中事务。

下得船来,上了冯家派来迎接的马车,一路穿街过坊,停在一所庄严古朴的大宅院前。

程轻卿还未下得车,只听车外一声苍老带着哭腔的呼唤道:“萱儿啊,我的儿啊!”

程轻卿正疑惑萱儿是谁,忽见冯氏对面抹眼泪。

程轻卿恍然:原是阿娘的闺名,外头应便是她的母亲,我的外祖母了。

此时冯氏下车与等在车下母亲抱哭在一起,二人前几天皆以为今生再也无法相见,此时哭得格外凄情,在旁之人无不纷纷抹泪。

冯氏见程轻卿下车来,忙收了收眼泪,拉着她的手道:“娘,这是阿卿。”

程轻卿看到这位鬓发如银、衣着华贵的祖母,连忙见礼,道:“见过外祖母。”

礼毕,又见一众冯家人站在冯老太太后面,程轻卿一时不知如何称呼。

好在冯老太太立时上来搀住程轻卿的纤手,那眼泪又下落,流入面上道道沟壑,“好孩子,好孩子,你和你娘受苦了。跟祖母来回家。”

一手牵着程轻卿,一手拉着冯氏入宅内,身后十数人簇拥在后。

到得冯宅大堂,只见正中摆一紫檀雕竹节纹案两边紫檀雕花椅,下首左右两溜八张黄花梨方扶手椅,铺设庄丽奢华。

冯老太太携着程轻卿坐在身旁,招媳妇儿孙来厮见,先是老太太的两个儿媳妇,给程轻卿盈盈起身,一一拜见过。

那大舅妈拿了两个玉如意程轻卿,二舅妈塞了两支金镶珠石点翠簪为见礼。

程轻卿恭敬谢过。

接而是几个同辈的表姐妹表兄弟,程轻卿一一厮见。

冯老太太复拉程轻卿坐在身旁,握着她的手拍拍手背道:“这是二表哥,阿卿还记得吗?你爹来求亲那会儿带着你来,你二人感情顶好哩!”

说着,一指个身姿修长,着宝蓝衫袍,仪容俊雅的公子与程轻卿。

程轻卿方才与他见礼过,听他言语斯文,如今他被冯老太太一说,白净的面上一红,道:“彼时表妹尚幼,或记不清。”

程轻卿实是完全没见过他,因着心虚,佯装含羞低头道:“只有些印象,表哥莫要见怪。”

冯老太太握着程轻卿的手,笑得慈眉善目,道:“不打紧不打紧,明儿让你阿文哥哥带你去看看咱们沁州的美景,吃吃美食。”

那冯文瑞被说得面皮发红,连连道:“自然是兄弟姐妹们一道领阿卿妹妹去玩。”

冯老太太哈哈大笑,看了看冯文瑞通红的脸,又看看程轻卿含羞垂头,不觉点点头,从腕上一只碧色莹润的翠镯子套到程轻卿手上,道:“这是祖母的一点小礼。”

程轻卿下意识地想要拒绝,不觉另一手放在手背上阻挡,余光忽地瞥见大舅妈和二舅妈手上亦带着同样的手镯,更是不能接受。

冯氏见此,赶忙道:“娘,孩子还小,受不得这般重礼。”

冯老太太见程轻卿拒绝,也不生气,只眉眼慈祥地笑道:“是个乖孩子。那外祖母只能备别的礼了。”

说毕,转和冯氏叙寒温。

她们母女、妯娌之间关系本就很好,听闻程世文一家遭大祸时不知流了多少眼泪,此时见人平安无事地在眼前,又许久未相见,自然有说不完的话,聊至晚间摆饭,众人才止住话头。

程轻卿吃完饭,冯氏依旧和家人闲聊,她只好婉言告退,回至冯家为她准备的房间。因着旅途劳累,收拾了一会儿便睡下了。

因着冯家是商户人家,江南民风又比京都开放些,家中儿女白日出门游玩皆不用禀报。

这点倒是大和程轻卿心意,便同着冯家兄弟姐妹游山玩水,吃尽美食。

冯家兄弟姐妹初见程轻卿原以为是静婉寡言的官家大小姐,几日接触下来发现却是个言语娇俏的可人姑娘,众人都乐意领着她各处玩,介绍景色,买些小礼物赠与她。

程轻卿头几天玩得不甚尽兴,因为他们总喜欢把她与二表哥冯文瑞留在一处,或说些言语逗二人。

程轻卿只当顽笑一听而过,不甚介意,倒是冯文瑞总是通红着张脸,害得她都怪不好意思起来。

后来同他聊了几句,因他是个书生便总爱问些京都考试的事情,程轻卿知无不言,两人聊得倒还投趣。

冯文瑞和她说话渐渐没那么拘谨,又和她聊些诗文。

这些程轻卿自然不懂,但她每每随口说出打小背的一首诗文,冯瑞文便觉聆听天音,欣喜若狂,激动得直问:“妹妹这是何处看来?”

程轻卿胡扯说是儿时背的一本古籍,后来丢失了。

自此冯文瑞便把程轻卿当作个知己般,每每听得一首新诗,便吟诵半晌,回房研究半日。

程轻卿见他乃正人君子,不似许良那般,日日相处下来也拿如同冯家兄弟姐妹一般做个好朋友。

冯老太太眼中却不是这个模样,眼看两个乖孩子这般相投,每日笑得合不拢嘴,又寻了冯氏探听,愿不愿两家亲上加亲。

冯氏看冯文瑞是个好孩子,也觉和阿卿甚是般配,但她知道程轻卿是个有主意,不敢随意答应,只回他母亲说要问过阿卿。

这日,程轻卿带着枝雪两个往街上游玩回来,看了场比武招亲,好不有趣。

愉悦得蹦跳入门来,正见冯氏等在房门,程轻卿停下脚步,问道:“阿娘有事吗?怎么不进去坐。”

冯氏拉着进入屋内,枝雪奉上茶。

冯氏接过,喝了一口,斟酌着道:“阿卿翻年便十六了。”

程轻卿点点头。

冯氏又道:“前些日子娘顾及着许家表哥的事情,没敢和你商量,现下看来阿卿也放下许家表哥了。娘原先答应给阿卿寻个如意郎君。”

程轻卿听到这里,知道她要说什么了,也不打断,只点点头。

冯氏道:“这些日子你看你阿文哥哥如何?娘看着他长大,人品没问题才识也有,现下虽还未考取功名,但往后上了京,我们两家多来往,总会谋得一官半职。我和你爹爹也不愿你寻些甚么富贵人家,瞧着你阿文哥哥这般知根知底,待你又好的便是不错。”

程轻卿笑道:“娘,我和表哥是好兄妹。”

冯氏以为她有旁的疑虑,遂道:“你俩并无血缘关系,结亲无妨。”

程轻卿见冯氏一心要她牵姻缘,笑道:“不是血不血缘的话,我是说我把表哥当亲哥哥,表哥也把我当亲妹妹,再没旁的。”

冯氏这才恍然,因着她听自家母亲说两个孩子彼此有情意才这般想,当下见两人并无那般心思,遂笑道:“总是娘糊涂了,既不喜欢你阿文哥哥,那么阿卿可有中意之人,若是有娘也可为你分忧一二。”

程轻卿听言,脑中忽地闪过孟冠城的身影,不觉摇摇头把他甩出去。

冯氏见她摇头,只好作罢。待日后再给她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