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豪二年,孟国北境。

无边无际的荒漠上,一座又一座黄绸营帐相连。

旌旗如云,号角齐鸣,鼓声雷动,孟朝勇士浩浩荡荡归营。

当头的一个大将高喊:“神医!快叫神医来!陛下受伤!”

众人纷纷下马簇拥搀扶着一个身受重伤的人一路护送,进入居中豪华的帐营内。

没一时仙风飘飘的神医入帐,拨开围作一团的众人,粗略看过斜躺在榻上那人的伤势。

众人急得搓搓掌,七嘴八舌道:

“神医,你看怎么样。”

“妈的个巴子,都是那个叛国狗贼,中个他的奸计!”

神医扫眼你一言我一语的众人,挥挥手道:“都出去。”

众将诶了两声,“神医,就拜托你了。”

神医不耐烦地驱赶众人,坐到榻沿检视孟冠城的伤口,左肩中了一箭,正好在旧伤上。

侍从捧入温水,白布等物。

孟冠城随意脱下衣袍,露出血肉模糊的肩头,治伤像是对他不过家常便饭,口里闲聊般问道:“她今日如何了?”

神医洗净手,按了按伤口周围,“还是老样子。”

箭伤甚深,神医叹口气,不知告诫了他多少次不要私自把在伤口的武器拔.出来,“倒是你再这么折腾下去,怕是等不到她醒过来。”

伤口牵动全身,孟冠城仿若不觉,落寞低声道:“她真的会醒过来吗?”

神医难得地顿住手,沉吟道:“老夫也没有确数,虽然戴上凝魂玉后恢复呼吸,但似她这般两年没法进食,怕是再撑不过一年便只剩一堆白骨了。”

孟冠城深吸口气,痛苦闭眸。

两年前,在程家要求见一面程轻卿的尸身时,孟冠城毅然把程轻卿的尸身带入宫中,放在枕边共眠,执意不肯下葬。

没料到三日后,除却没有呼吸,她就像只是在安睡的人,尸身不腐,五日后仍是如此。

孟冠城自她死后枯死的心终于泛起一丝波澜,后又有神医求见,诊视过程轻卿,问及她的来历。

孟冠城眼见她有再睁眼的希望,忙把他所知一五一十告诉神医。

神医点点头,说那位让程轻卿魂魄离体的仙长是他师弟,明言用圣安寺的凝魂玉给程轻卿戴上她就有醒来的可能。

孟冠城连忙差人将凝魂玉取来给程轻卿戴上,她果恢复了呼吸,他欣喜地等待,等待她醒来。

不想日复一日,她因身子不进食,渐渐枯瘦下来。

现今他登基已有两年,程轻卿也睡了两年,身上的肉渐渐干瘪,就似干尸。

神医处理好伤口,道:“好好将养着,心气放平和点,要不要再开点安眠的汤药。”

孟冠城道:“不必,无用。”

神医叹了口气,背手出门。

向来如闲云野鹤的他跟在皇帝身边两年,不是因为求取富贵,而是程姑娘的病势对于他这种医痴来说简直是如遇至宝。

虽然这么对这么个状死的姑娘形容不太恰当,但确是如此。

前代皇帝的统治下一直孱弱的孟国。在一年前新帝御驾亲征,大刀阔斧的整治军队中开始改变。

新帝以一次次亲上战场,不断收回穆老将军手上的军权,

锻造出纪律严明军队,也在斯罗国的交战逐渐占上风。

不想前几日斯罗国忽似天降神兵,孟国军队连连溃退。

就连皇帝也身受重伤,火爆脾气的苗大将军向神医打听陛下的伤为何迟迟不见好转。

神医摇摇头说,心病无医。

眼见敌兵逼近,我军连吃败仗。苗大将军在主帐门外来回踱步半晌,最后还是决定求见陛下,劝他圣驾归京为上策。

孟冠城正坐在床沿擦拭程轻卿的脸,头也不抬,“敌人不投降,朕不会回去。”

苗大将军隔着床帐望见床榻上躺着的人,他是孟冠城的心腹大将,从前又认识程轻卿,所以孟冠城允许他知道这件事。

苗大将军虽然对程轻卿有过好感,但在家国天下面前却是微不足道。

再三劝圣驾回京,孟冠城懒得再回答他,动作娴熟地把手上白帕浸在铜盆内,复垂眸细细擦拭程轻卿瘦得只剩骨头的面颊。

苗大将军看得着急,道:“就算陛下不回京,穆老将军的事情也该考虑考虑吧。”

前几日的那场败仗不仅是敌人的神武,还因内部的有二心之人。

“朕自有主张。你下去吧。”孟冠城擦到程轻卿的干瘦的脖颈,准备给她擦身子。

苗大将军看着孟冠城脸上的病色,又想起神医的话,急道:“陛下要收回兵权,明明有比现在搏命更好的法子,陛下这么执着,就为了娶一个死人吗?”

“死人”二字落在孟冠城耳内,他登时双目充红,暴怒呵斥,“滚!滚!她没有死!给朕滚!”

苗大将军暗恨摇摇头出门,他跟在孟冠城身边这么多年,没见过他这样耽于儿女之情,这样失态。

两年前孟冠城方登基,后宫空寂,连来和亲的斯罗国公主都被他冷脸赶走。

穆老将军便起了扶她女儿穆义薇为后的想法,联合着众官员上奏皇帝,六宫之主早日定下为佳,以为陛下繁衍子嗣。

这本是拉拢手握军权的穆家的一个好法子,孟冠城却断然拒绝。

也有不存私心的官员见孟冠城登基数月,在后宫中从未宠幸一人,纷纷上奏请陛下广选秀女以伴君侧,驱逐长夜寂寞。

孟冠城全数驳回,每日忙完政务独回寝宫,拥抱着床榻上的人,喃喃自语半夜。

终于有一日,北境连连吃了斯罗国败仗,穆老将军按下兵马,大有逼孟冠城娶穆义薇为后再出兵之意。

孟冠城大怒,一道圣旨扔下,御驾亲征。

下了狠劲收回兵权。毕竟一切的无奈都是因为不够强大,只要拥有足够的力量,那么他就是真正的万人之上,他想娶谁就娶谁,无人敢有异议,哪怕是娶没有知觉的,还在沉睡的程轻卿。

苗大将军的一席话又触动孟冠城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就像每日黑夜来临时,他就变成一个孤苦无助的孩童。

“我的卿卿,没死,没有死……她只是生气了。等我……咳咳……”

盛怒之下,急火攻心,孟冠城久未病愈又添一层,抬手捂住唇,掌心温热。

孟冠城不瞧一眼掌心,随意把手中鲜血抹在袍角,舀水洗净,继而解开程轻卿的衣裳,慢慢擦拭,凝着沉睡的人兀自喃喃。

“等我打败了斯罗国,我便给卿卿全天下最盛大的婚礼,世间最美丽的嫁衣。卿卿就会很开心……咳咳……卿卿是我一个人的妻子,我是卿卿一个人的夫君……卿卿……快醒来啊……”

孟冠城魔怔至半夜,点着灯烛,睡在程轻卿枕边。

昏黄的灯光照在程轻卿枯黄的面颊,枯黄的发梢上,挺直躺在那里全然是个丑陋的人干。

孟冠城却这样凝视了几百个日夜,肝肠寸断,不知疲倦。一遍遍回忆着两人从前在一起点点滴滴,甜蜜而悲切。

终于有些困意地要闭上眼,孟冠城撑起病躯,仿佛行一个虔诚的仪式,俯首轻轻印在青白色双唇。

灯烛燃尽,闭眸入睡不过两个时辰,旭日初升,孟冠城便睁开血红双眸,往枕边一看。

遗憾道:“今天卿卿还在生气……”

起身打过温水,细细把程轻卿脸上擦一遍。

自己胡乱洗了两把脸,披衣出门察看兵士训练。

方掀帐出门,便见一身将士打扮的穆义薇候在门外。帐外重兵把守,旁人轻易靠近不得。

孟冠城一面走,一面系好披风,经过穆义薇身边时,问:“何事?”

穆义薇随圣上战场一年有余,飒爽英姿中又添了些坚毅的气质,掀动青蓝战袍,拱手声音洪亮道:“义薇请求出战!”

孟冠城往训武场行去,“你穆家又想让大孟吃败仗吗?”

如今孟冠城尽掌政权,能与他相抗的唯有世代手握军权的穆家。

圣上御驾亲征,穆老将军、穆家儿子穆义阳小将军及穆家千金穆义薇都随圣驾上战场。

穆老将军知道新帝手段刚硬,绝不可能放任军权都在他手中,他本打的主意是让穆义薇为后,慢慢交出军权。

这般穆家既不会功高震主遭受圣疑,地位又能再上一层。

本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不想新帝断然拒绝。穆老将军自然不可能想到雷厉风行的新帝,会因要把后位就留给一个“死人”而放弃这么好收回兵权的机会。

穆老将军便起疑新帝要把他穆家铲除干净,故在与斯罗国的征战中,不断给孟冠城的将士使绊子。

而穆义薇与她父亲的想法不同,她听闻程家姑娘生了重病在家,两年未见外人,隐隐猜测孟冠城是要等她病好娶为皇后。并非要把穆家拔除。

穆义薇阔步跟上,“陛下,那是臣女父亲一时糊涂决定,穆家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行至练武场,刀光胜雪,众将兵山呼海喝“参见陛下”,数万热血男儿声震万里。

孟冠城顿住脚步,对身后跟着的人道:“忠心?那朕给你一个展示忠心的机会。”

穆义薇谢恩。

未了,急兵来报:“陛下敌军来犯!”

孟冠城当机立断,高喝一声,“大孟的勇士,随朕杀狗贼!”

“杀!杀!杀!”呼喝震天,士气高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