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秋末,漫山红黄交错,微风过颇有几分萧索意。
整个城依山而建,潺潺流水的言河自西向东穿城而过,勾勒出一派诗情画意的水乡画面,倒是不亏为数千年古城。
天不过微亮起,汴梁城南的街上,有一马车飞快略过,车头挂着两个白色灯笼,车轮滚滚过扬起青石板上的尘埃四起,弥散空中。
天刚亮起,路旁的粥铺老板将棚子支起来,搬弄着手中的物件。
“掌柜的,方才过去的可是温家马车?这么着急出城可是出了急事?”
一旁的伙计搭着手,开口道。
“你倒是眼贼,正是隆盛斋温家。”
“哎,先前这城南的人提起隆盛斋温家谁不羡慕两句。百年老字号的隆盛斋在温老太爷手里当真兴隆,可惜他英年早逝,温家老夫人孀居多年,将独子拉扯大,好容易娶妻生子,日子也渐渐红火起来,谁承想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那温老夫人真真是心善的,前几日刚从街上领回家个小姑娘,无亲无故的,就是看她可怜便领回去了。这样纯善的人,却接连承受丧失亲人的剧痛,老天何其不公。”
“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是她那独子出了事儿?”
活计有些不确定道。
“方才还说你眼贼,如今便又犯起混,方才那马车过去时分明挂着两个白灯笼,只有家中至亲离世才会有如此举动。昨日那柳掌柜刚从外地过来的侄子所言所语,你竟是都做了耳旁风?”
“她那独子也是个机敏聪慧的,可惜天不假年啊,当真可惜。”
活计将手中的家伙什放下,兀自叹息。
“温夫人那独子数年前不是添了个大胖小子叫做衡哥儿的,如今算来也有十来岁。”
“说起来,那孩子倒是个难得的读书料子,多少人穷其一生都过不了童试。衡哥儿九岁吧,便从数百个孩子中脱颖而出,成为了年纪最小的童生。前一阵子又过了岁试,可是正儿八经的秀才了!”
“他便是去年那个天才孩子?我侄子同他一场考试,回来后倒是同我讲了几句。那孩子天纵奇才,性子也是个孤僻的,不爱言语且不喜旁人触碰。我侄子在家里野惯了,想同衡哥儿揽个肩拉个手,还不曾碰到他衣袍便被重力甩开了,我那侄子竟是原地大哭。想来这般孩子,总是会有自己三分脾气罢。”
“只是温家此番变故,家中两个仆人都回了老家,剩下那两个孩子谁照料呢?”
那粥铺掌柜的摇头叹息两句,便张罗着活计一同去忙活了起来。
而此时汴梁城南郊外的雁子村,有一面色发黑庄稼汉正骂骂咧咧的从屋子里走出。
“呸!我当那城里做大买卖的人家都是多有钱呢,亏得我那短命老子爷没死之前还给他温家卖命。我还当有多大好事落在手里,谁想是替她看孩子。”
“两个半大的娃娃正是吃黄老子娘的年纪,托在我这便只给这两个子儿?!还不够爷爷我赌上三五回,家里那一大顿棒子面粥也够他们喝上三天,我且去避避风头,免得那胡大找上门要钱,爷手里也没有多余的给他。”
那庄稼汉兀自嘟囔着走远了,只听得一旁树上落叶飘下秋意凉。
玉惹是被饿醒的,她记得昨日温婆婆拉着她的手说要离开几日,家里的大宅子可能也要变卖掉,只能先去乡下庄子户里住。
这庄户是她早些年一直接济的人家,老爷子为温家卖了一辈子命,是个好的。就算是去年过世了,也还有个儿子,想来品性不会差。
玉惹想着赵叔喝醉酒至晚方归破口大骂的模样,却不觉得如此。
她年纪小,自小便跟亲生父母走散,跟着孙嬷嬷一路流浪到了汴梁城。孙嬷嬷没有名字,她先前在京城大户人家做嬷嬷,便一直被称作孙嬷嬷。
到了汴梁城后,孙嬷嬷便不想走了,她说她的孩子就是在这里走丢的,只要慢慢找一定能够找到。
玉惹觉得在哪儿住都好,只要她不是一个人就好。后来她被温婆婆领回家,孙嬷嬷也离开她去放心的寻自己亲生孩子。
“赵叔?赵叔?”
她有点饿了,便扯着嗓子喊人,可四下并没有人回应。
“衡哥哥,你醒醒呀。”
整个屋子空荡荡的,四处还漏风,那风从小缝隙里钻进来吹得玉惹有些冷,她忍耐不住便开始喊着一旁的衡哥儿。
温时衡早已醒来多时,睁着一双漆黑眸子却望着窗外。
“别喊了,很明显屋里没人。”
他的嗓音清越寂寥,透着股子深秋远山涧的绕音,很是好听。
玉惹几不可查的微起嘴角,咦,衡哥哥说话这么好听为何不喜多言呢,日后她定是要让衡哥哥每日都说好多好多的话。
毕竟这么好听的声音,她还从来都没有听过呢!
“赵叔大概是出门啦,我有点饿。”
“你饿不饿呀。”
玉惹的嗓音透着股子软绵味道,像新出锅的棉花糖。
温时衡没有说话,但她已经习惯了对方不喜言辞的模样,仍旧笑嘻嘻的说着。
“那我去小厨房看看有没有吃的,衡哥哥你肯定也饿了罢,等我回来哦。”
玉惹从那土炕上爬起来,将小被子叠好,穿好小布鞋往外走去。
过了片刻,她推开屋门手里捧着一个搪瓷碗,里面正是赵大临走之前剩下的半锅棒子面粥。
“衡哥哥,我用小铁锅热了下,快趁热喝。”
她迈着小步子走着,异常珍视的看着手里的棒子面粥。两个孩子已经半天没有进食任何东西,哪怕是略微有些粗糙棒子面粥也是美味。
“你喝罢。”
他提不起什么兴致来,家里的变故来得太快,让他没有任何的反应时间。
那个总是严厉要求他读书的父亲,竟是去世了。那个总是温柔哄着他的母亲,也跟着去了。
“哥哥是不是觉得这棒子面粥不好喝呀,其实很好喝的。先前我跟着孙嬷嬷从南境一路走到汴梁城,遇不到好心人的时候,连这棒子面粥也喝不上呢,便只能够吃些山上的野果子。你就闭上眼,想着这是温婆婆给你炖的排骨莲藕汤,咕咚一大口喝下去,好不好呀!”
她将那搪瓷碗放到方桌上,双手撑着下巴,很是有耐性道。
温时衡坐在椅子上,闭着眸子不说话。
“衡哥哥?”
他眉头皱起,这丫头好生有耐心,以往只要他这般皱着眉头便能将周围聒噪的声音都吓跑。想到这里,他睁开双眼,瞧着一旁圆圆亮亮似浸水般温柔的眸子,竟觉得那声音也没有很烦躁。
认真算起来,他们相识不过七八天。
那一日,温时衡送走几个老学究,刚过了大木门要往那内屋走去,却听得身后传来祖母的笑声,透着十足的精气神。
“衡哥儿,快回身来瞧瞧,多标志儿的小儿!你总是同我说没有玩伴,这日子过得甚是无趣,如今老天都开眼可是给你送过来个水灵灵的妹妹。”
温老夫人常年在外跑着去经商,不同于一般的老夫人,中气十足,说话都透着股子掷地有声的坚韧。
温时衡自小便才名远扬,少年天才的名头多么响亮,自然也有许多好事的人琢磨着要给他寻个娃娃亲,若是日后真的考中状元郎,岂不是随着他也成了状元夫人。
这件事属实叫人眼热,最开始的时候他还会假意应付两句,到了后来便直接板着脸,生生将那些小姑娘们都吓哭。
虽然在外头落了个高冷骇人的名头,却落得耳根子清静,温时衡心里盘算着,大不了便故技重施,只冷脸瞧着她,便能将这小丫头吓得再不敢近他分毫。
“祖母。”
他转身却不曾正眼瞧向门口,目光落在侧后方。
“玉惹,他便是衡哥儿,日后你们两个可要结伴一同读书,他是个厉害的,前一阵子的乡试得了头名,是这方圆百里最小的秀才。”
“衡哥儿,那圣贤书竟是都读到了肚子里去?竟是都不正眼瞧着你妹妹,快过来。”
温老夫人脸色不愉,声音都压低三分,温时衡这才踱着步子走过来,顺带瞧清楚他所谓的妹妹到底是何方神圣。
玉惹站在温老夫人旁边,圆溜溜的眼睛来回转着,嘴角微微嘟起,年纪不大身量却高,已到了温老夫人的耳朵旁位置,莹白的一张鹅蛋脸衬得五官愈发标致,只是那一双桃花眼,眼尾上挑透着几分勾人。
他眉头蹙起,书里写的女人生就一双桃花眼却不是什么好的,日后多半美艳过甚。
心里已经打定主意,日后定是要离这丫头远一点,纵然读书无趣,然就他自小对身边丫头的印象来说,女人显然比书还要无趣。
玉惹自然不知温时衡心中这许多想法,只是瞧着眼前这哥哥,长得是好看,就是太傻了罢。
“哥哥好,我叫玉惹,以后还要哥哥多照顾呀。”
她弯着嘴角,嗓音甜甜的。
竖着耳朵,等着对面给她回应,等了很久却是不见动静。
真是个自来熟,哪有第一次见面就喊外人做哥哥的。
再者,男女有别,无亲无故,谁是你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