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若与清平正是清叔的一双子女,先前一直在老家养着,三年前将他们接过来。温时衡离家六年去拜望老先生为师,后来温老夫人实在不放心他,便在三年前清平进了温家后,让去陪着温时衡四处游学苦读。

“前几日来信尚且不知时日,为何今日便回来了?”

玉惹正翻身上马的动作却忽而停住,左脚尚踩在马镫子上,闻言便松了手中缰绳。她心跳忽而变得快了些,或许是那翻身下马的动作太快。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命巧若去将大掌柜喊出来。

“大掌柜,那庆山庄的赵掌柜家中可有读书的?或是可有旁的亲戚要读书科举的?”

大掌柜也是聪明的,放下便明了。

“我这就去打探一番,玉姑娘放心。”

玉惹点头,心里突然没有这般慌乱了。

“原本结束会试,隔不了几日便能放榜。谁知,主管本次春闱的秦国公身体抱恙,圣上体念其年事已高,便决意延后放榜。尚且不知要等多久,老夫人念叨少爷念叨的厉害,便留了个人在上京等着消息,叫少爷先行回来。”

清叔声调扬起,好容易喘匀呼吸,三言两语的说着,手上却也忙不迭的催促。

“老夫人盼星星盼月亮的盼了六年,才等到少爷回来,如今就等着姑娘回去一块吃个团圆饭呢!”

清叔伸手抹去额头细汗。

“走罢。”玉惹踩软凳上马车。

在那马车上坐定后,她盯着帘子外街角上追追打打跑过的三两幼童,恍惚间想起与温时衡相处的片段时光。

半跪在青石板上哭成泪人的玉惹被温老夫人捡了回去,钱妈妈的病也慢慢治好。

“我还不曾见过似哥哥这般好看的人呢!”

扎着小辫子嗓音软糯的小玉惹,蹬蹬跑过去便要拉哥哥的手。

“走开。”

他面上似笼着寒霜,双眉不耐烦的皱着。

温老夫人站在身后叹气,她这个唯一的乖孙脾气是真臭。

“哥哥是不喜欢拉手嘛,那我抱一抱哥哥罢。”

她脸上带着明朗的笑,像极了三月暖阳。

上挑的桃花眼眼尾此时却不见媚态与蛊惑人心力,反而好似被春水浸润,亮晶晶的。

玉惹歪着脑袋想着,□□后会长得比现在还好看罢。

温时衡从来不曾见过这样好看的眼睛,心里忽然像被什么撞到。

等他反应过来时,那尚带着软肉的小胳膊已经环住了他的肩头,她嗓音软软的爬在他耳畔说。

“哥哥,你身上香喷喷的,真好闻。”

她的手有些冰冷,却异常柔软。

等他回过神来想要推开小丫头时,那环在肩头的温热已经离开。

没人注意到温时衡泛红的耳朵。

“小玉惹这么喜欢我们衡哥儿呀。”

小玉惹拼命的点头,哥哥长得真好看。

“那日后要不要做我们衡哥儿的小媳妇呀,就可以每天都见到他啦。”

温老夫人嘴角带笑瞧着两个玉雕般的小娃娃,真是越看越般配。

玉惹坐在马车上用左手支着下巴,灵台里又再度闪过他的各种嫌弃脸以及高冷脸。

她有些无奈的叹口气,她喜欢温婆婆,也喜欢温家的所有人。

但他好似不怎么喜欢自己,脑海之中浮现的都是温时衡不喜人靠近又不爱说话的冰冷模样,又自带压迫感。

不过认真算起来他们相处的日子也不过数月,温家出了那桩事后,她与衡哥儿两人在庆山脚下破庙里还待了好一阵子呢。人都说患难见真情,但是她也不曾发生衡哥儿对自己的态度有何转变。

后来温时衡便随着望老先生去雍州学习,六年都不曾回来。两人便更加没有见过,少年人心性不定,幼时的那点照顾或许早就被他忘掉,消弭在长河之中。

温时衡刚走时,温家日子还不好过,玉惹想着他离家远走应是会想家,便自己琢磨着做了些可存放数月的糕点,托每日往来雍州的同商给他送去,六年来也成了习惯。

如今他回来,也就不用再送了,倒是省事。

玉惹摇摇头将自己脑海之中的各种想法都甩开,现在如何将铺子里遇到的问题解决掉才是正理。

*

汴梁城外,一辆疾驰而过的马车上。

“瞧瞧,方才那位姑娘眼珠子都要长到你身上了,那娇滴滴的声调我听着半边身子都要酥麻,你竟是半分都不放在眼里。”

沈自为斜靠在软塌扶手上,带着调侃道。

“把食盒给我。”

温时衡却好似没听到,白净修长的双手透着骨节,握住那黑酸木食盒手柄,半垂着眼。

将那食盒打开,拿出最后一块甜糕时他唇畔不自觉带着弧度。

“多久到南门。”

“一柱香左右。”

坐在马车外的清平半回眸应了一声。

“我早该将你领到那醉生梦死的温柔窝里待上几日,到时你得了其中滋味少不得要来谢我一番。瞧你如今这模样,油盐不进,荤腥不沾,若不是挽着发束青玉,便要将你认成和尚了!”

“似你这年纪,又有功名在身的哥儿,那个不是莺莺燕燕环绕。”

沈自为这几年同温时衡待在一处早就习惯了他的冷冰冰,但是自己说了这么多,竟是半句回应也没有,便有些生气的转过身。

“又是这破糕点,也不知是谁送的,整整六年风雨不断春夏不歇的,也是可怜一番痴心。”

沈自为说着便作势要从他手中将那糕点夺过来,几番尝试下来却依旧徒劳无功。

数年不见,她也成了独掌一方的小掌柜。他喜甜,她便变了花样送些新奇口味的糕点。或许,小时候的话她竟是当了真?

若非这样长久的喜欢,又如何能够支撑六年的时光呢。

温时衡眉头微蹙,他生来性子平淡,对世间一切事物都不甚在意。读书也不过是为了圆温家数代人的心愿,也为了给他死去的父母双亲一个交代。

日后娶妻生子,也是为了祖母和九泉之下的双亲。

但若是她呢?

他忽而又想起了那日天色晴好,她亮晶晶又纯澈的一双眸子。

“我若是输了,大不了把自己赔给你。”

“你若是再这般聒噪,日后的批注与评文,再也别来找我。”

温时衡面上沉静似水,声音淸凌却带着三分冰冷。

“可是被我说中了罢!哈哈!”

沈自为似是终于寻到了点乐趣。

他摊开修长的手掌心,瞧着那最后一块碎玉酥,微张口,似品尝世间珍宝般,小口小口的吃下去,神色瞬间变得满足。

果然,还是她亲手做的糕点最合他胃口。在雍州时,苦读诗书到难受处,也都是她的各色糕点陪着他走过来。六年下来,竟是已成了习惯。

“你莫不是喜欢这送糕点的主人?”

如今春闱已经结束,只等着放榜。沈自为自然不将他的威胁放在眼里。

沈自为的话似春日惊雷骤然炸响在他的耳畔,他眉头又再度皱起,似是陷入沉思。

车厢内只能听到沈自为叽叽喳喳的声音,温时衡默然不语。

“前面便到沈家,沈大公子便自行走回去罢。”

还没等到温时衡回答自己,他就被赶下了马车。

“枉费人称你为子衡君,小人!十足的小人!”

沈自为抱着自己的包裹,现在大街上,上下跳脚。

很快,便到了温家门口。

“少爷,玉姑娘定是再门口等着您呢。”

清平尚且来不及抬头看清楚,便朗声笑着道。

清平自然是晓得他公子的心思,只一点,这么多年来他家公子何时将旁人送的东西多瞧上一眼的。在雍州时,那前来学堂里送糕点的姑娘便能排成长队,他家公子何时收了?

便是遇到那实在推脱不过去的,接到了手里也还是给旁人吃。

唯独玉姑娘送的,那可是宝贝了,先前也曾有那不长眼的公子将玉姑娘送过去的糕点扔掉或吃掉的,下场如何?

清若想起了那公子在诗词宴上被反驳到脸色苍白的脸,最后再不敢出现于温时衡面前,便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多嘴。”

话是这么说,清平可瞧见自家公子嘴角分明翘起。

“姑娘,公子已经回来了。”

玉惹刚要下马车,便听巧若小声道。

那马车里不知为何异常的憋闷,生生将她的脸涨得通红。

她俯身下马车,抬起头便瞧见站在温家大门口台阶之上的温时衡。

昔日的小少年已然成了顶天立地的儿郎,他身高极为修长,一双影子便是隐没在高门阴影之下也清晰可见。他负手立于青石板上,双眸狭长低垂,瞧不清面上神情。

盘旋在众人面前亦长袖善舞的玉惹,忽而顿住了手脚。

他瞧着她傻站在原地不动,眉头越发蹙起,面色深沉。

“少爷,只怕玉姑娘是不好意思呀。”

清平这话便是在温时衡寻了个由头,他想着也对。

他有些拘谨:“玉惹,铺子上可还顺利?”

玉惹忽而听得他的话,面上终于恢复了往常模样,带着满脸笑意盈盈。

“有些小事,不过不妨事,衡哥哥怎的回来这么快。”

她站在春风中,语调软糯糯。

“秦国公身体抱恙,圣上体恤他年事已高,故而将放榜日子推后了。雍州到汴梁有新修的水路,不过半日路程。”

“嗯,那便好。”

突然起了阵风,刮起春树枝叶眼见那枝叶要到她脸上,本能的去躲避。

脚下却没有站稳,她立于青石板台阶之上,眼看就要摔倒。

温时衡快步上前,拉住了她的手。

那一双芊芊白玉手,也曾伴他无数梦回。

触手温热,比上等汉白暖玉还要莹润三分。

他有些不想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