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南抬手遮住落日,指尖流淌的夕阳落进眼眶,干裂闷热的土地上到处都是燃烧的光。

傍晚时分,他做完接引工作来到魔界并没有直接回自己的黄昏之殿,而是十分自觉地去了艾欧塔。

艾欧塔,也可以称作恶/魔岛,地狱之门,是混沌与恶念凝聚的中心,端坐着千万死灵俯身跪拜的统治王权,魔界最高的城堡便坐落于此。

小岛被血池环绕,偶尔有金色的火焰自皲裂的地面中燃起,空气里充斥着灼热的黑雾与瘴气,连高天层云都是扭曲的赤色。

传闻艾欧高塔之下镇压着能撼动天地的不死鸟,一旦挣脱枷锁就会让战火烧遍魔界,将一切化为废墟尘埃。

听起来是很吓人,但只有跟在魔王身边的少数魔族知道,高塔下确实有一只鸟,会喷火却不足三米,能不能死不知道,至少现在还生龙活虎地做着烧锅炉的工作。

闻南从艾欧塔侧门进入,路过的侍卫和仆人脚步匆匆,在见到他行了礼后继续做自己的事了,走到小花园时他看见那位即将退休的女仆长在黄昏里梳头发。

今日太阳难得肯出来露露脸,魔王城一般不是阴云密布就是电闪雷鸣,除了下雨的时候,那些自地下源源不断喷发的岩浆和火焰使得这片陆地干燥闷热,呼吸间都是焦灼感。

魔族就喜欢这般环境,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对高温绝对免疫,更重要的是只有在极度贫瘠又炽热的地方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魔族的实力。

闻南属恶灵类,体温比其他魔族要低一些,过多的热量反而对他是一件好事,这使得他能保持自己不会因为死灵气息而发冷。

“小梅莉来了吗?”女仆长从不远处传来的呼声温柔慈善。

闻南便走过去道:“梅莉去了天火山谷。”

老人仔仔细细打量他,在确定了少年的样貌后拍拍身边的长椅:“原来是小卢克文啊,快坐过来,你们薮猫不是最喜欢晒太阳了吗?”

“卢克文最近也不在,我是闻南。”闻南想着许久不见,没想到老人家连听声认人都做不到了。

“喔——我说呢。”老人恍然大悟,“卢克文可没有你白,他脖子上总有豹纹,阳光一晒就黑了。”

闻南没接茬,他环顾四周,发现今天老人身边的石桌摆放了一壶滚烫的茶水,柴火还燃得欢快,滚起的水汽消散于低空中。

“你喜欢这味道吗?坎伯兰。”老人问。

“……”

闻南确实嗅到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香味,无端让人想起魔界不那么炎热的初夏。每到那时小花园就会被女仆们精心装饰得宛如一位尊贵的王女,绿茵茵的藤蔓爬过砖墙的缝隙,到处都盛开着艳丽的玫瑰,将艾欧塔整个淹没在深红的泡沫里。

他摸摸鼻子,道:“不讨厌。”

老人闭上眼,享受着黄昏落日里的沁香。

见状闻南也不再说什么,抬脚径直向长廊走去。

“你要是去找奥利弗殿下,姑且还是换个时间吧。”老人忽然开口,“今夜是满月,殿下不会想见任何人。”

闻南顿了顿,回身道:“殿下没喝药吗?”

“你要喝茶吗?那太好了,一起坐下来陪陪我吧米勒。”老人问着完全不相关的话题。

闻南无语半晌,说了一句“再见”便转身离开。

望见少年渐渐远去的背影,老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年轻人,真努力呀,一定会人头落地的。”

————

“莉兹贝特是个丑陋的小孩,她干瘪瘦弱、皮肤蜡黄,还瞎了一只眼睛。”

殿堂里很黑,零星几点烛火持之以恒地燃烧着,黄昏的光从落地窗的缝隙里钻进来竭尽全力想要去触碰正中央的王座,却被深红色的帘帐无情遮挡,扼杀在空气里。

“但是她的父母很爱她。父亲会带莉兹去钓鱼,把鱼钩挂在她的嘴唇上将她扔进海里,母亲为她梳头,将银饰和胸针扎入她的额头来做装饰。”

一颗头盖骨骨碌碌地滚到脚边,闻南俯身捡起,手中头盖骨接触到热源,开始吱吱呀呀运动着下颌。

“那怎么样才能跟爸爸妈妈永远呆在一起呢?莉兹贝特思考了好久好久。”

闻南掀起王座旁的幕帘,不出所料看到一只洋娃娃坐在小桌边翻动着童话书。

“终于,莉兹贝特想到了,一家人可以在永生的地狱相见,然后一直、一直在一起。”

洋娃娃边讲故事边晃动着双脚,脸庞洋溢出微笑,仅剩下的一只眼睛混浊黝黑,镶嵌着金边的小皮鞋磕在小桌上,发出有规律地嗒嘀声。

“莉兹贝特拿起斧头,劈了妈妈四十下;当她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又砍了爸爸四十一下。”

童稚歌声回荡在阴冷的大殿里,再配上皮鞋磕出的节拍,使得王座上的主人陷入了一种异样的平静。

于是下一秒,闻南一把按住洋娃娃的嘴,面无表情地开口:

“您是怎么睡得着的?”

————

他随手把洋娃娃塞给应召而来的秃鹫,将小桌上的蜡烛点燃,最后为那本散发着催眠气息的童话书巩固了封印。

洋娃娃在秃鹫嘴里使劲挣扎:“不可以!现在是睡觉时间!莉兹贝特要讲故事殿下才能睡着!”

七点一刻算什么睡觉时间?

于是闻南道:“今晚八点在诺丁森林有马戏团表演,你不去看吗?”

“马、马戏团?”莉兹贝特眼里露出强烈的波动,“要!要!莉兹贝特要去!”

他拍拍秃鹫的头示意它快点把这闹腾的小祖宗送走,最好整个晚上都不要回来。

“嘿嘿嘿,莉兹贝特要去看马戏,看狮鹫、大猫和长牙兽。”洋娃娃抱紧秃鹫的嘴,兴奋地冲着王座的方向摇手,“殿下!殿下要等我回来再睡觉哦,我的故事还没有讲完!”

目送秃鹫离开,闻南才暗自松了口气,回头看向王座的主人。

不知为何,从方才他进来与莉兹贝特对话开始,无论洋娃娃如何大吵大闹这家伙始终就没个动静,平静地连呼吸也近乎寂静。那张英俊得不可一世的脸隐在幕布遮挡得黑暗里,双目轻阖,好像真的睡着了一样。

艾尔弗雷德奥利弗闭上眼睛时总会比平日里看起来更温和一些。不过恐怕只有闻南会如此想,毕竟能看到魔王休息模样的人屈指可数。

清醒状态下的艾尔弗雷德总会带着冰冷又轻蔑的神情,在他用那双罕见的、深红色的竖瞳看向你时,如蛇蝎的寒意总会如影随形,这张充满魅力的皮囊下藏着一个傲慢又自大的恶龙灵魂,正如人们所相信的那样,恶欲与死难之神永远不会产生诸如怜悯一类的懦弱情感。

“你在看什么?”魔王睁开眼睛,红瞳牢牢锁住他的视线,苍白的皮肤在烛火照耀下毫无血色。

闻南立刻收回目光,若无其事道:“今天是满月。”

言下之意就是魔王身上的旧伤会复发,可能很疼,不,是非常疼。

闻言艾尔弗雷德却笑了起来:“你觉得我该靠那些废物汤药?”

闻南不置可否。

魔王发出意味不明地一声嗤笑,在少年不解的眼神下坐直了身体,男人脚下的阴影随即笼罩住闻南全身,像是厚重的锁链栓紧了他残破不堪的灵魂。

窒息感如同毒蛇一样攀上了全身,寒气减缓了血液的流动。

但是很快,艾尔弗雷德便平息了这来得蹊跷的愤怒,与右肩那片持续性的钝痛一起压制在他难得的忍耐里。

曾经魔王幻化出原型与冰雪之龙厮杀,冰龙咬碎他坚硬如铁的龙甲,将两颗牙齿留在了肩膀处,后来牙齿在精灵王的帮助下虽被取出,创口却始终无法彻底愈合。

伤痕中残留的冰雪气息是冰龙怀恨千年的不甘之证,那道狰狞的裂口无时无刻不在折磨艾尔弗雷德的身体,使得他体内压抑的恶念不断躁动,让整个人都变得难以接近,满月之夜尤甚,只有药物和精灵族的魔法才能舒缓疼痛。

但艾尔弗雷德不屑于此,他对那些高高在上的精灵没什么好感,更不必说他们所磨制的伤药了。

“您喝了止痛药能好很多。”闻南道。

“会说这种烂俗笑话,你真是越来越像人类了。”艾尔弗雷德抬头看着他,嘴角露出讥讽。

像人类?那或许是因为他体内留着一半的人族血液吧。

闻南在原地怔愣很久,直到对方把那本童话书扔进他怀里。

“随便念点什么。”艾尔弗雷德又闭上眼,将头靠回王座上了。

不喝汤药、不接受精灵族馈赠的结果,竟然就是用魔法书来催眠自己吗?

闻南总是不大能理解魔王大人在这种奇怪方面的自尊心,他究竟是不愿意拉下脸去求精灵王呢还是觉得吃药这件事很丢脸?

远远躲在阴影里的骷髅头十分有眼色,好几颗骨头合力咬着叮叮咣咣拖来一把椅子,上面还铺着毛绒绒的兽皮,是今年魔族民众呈上的贡品。

既然老板都开口了,闻南总不能不满足他简单的要求。

于是他轻声叹气,坐在椅子上翻开了童话书。

如同泉水般的音乐从书中解放,变为实质在大殿中叮咚响起,闻南以一种平缓的语调念着羊皮纸上的童话。

烛光旁的灰尘在空气里闪闪发光,骷髅头们围在少年和魔王旁边安静地聆听,如果忽略掉故事的内容和听故事的魔族,那这景象或许能够被称为悠闲平和。

很多年前闻南的母亲也会为他念童话,就在炉火旁的小沙发里。因为他躺不惯那些硬邦邦的床榻椅,所以丰收女神会将蓬松柔软的羽绒枕头垫在上面,而他总是沾枕头就着,根本听不到书中描绘出的多彩绚烂的故事。

“妻子忍不住好奇,她太想知道那扇木门后面究竟藏着什么东西了,或许是数不清的金子,或许是足够支撑整个冬天的存粮,更可能那里面什么都没有,一切只不过是蓝胡子在吓唬她。”

他的声音很好听,如本人一样清冷又纯净,配合童话书本身的魔力,总会让人不知不觉沉溺其中,催眠的功效也被放到了最大。

“最终妻子没能抵制诱惑,她像是听到了神明的低语,意识不清地用蓝胡子给她的钥匙打开了那扇门。”

读到这闻南微微停顿,抬头看到艾尔弗雷德全身呈现出一种放松的状态,只剩下斑驳的光影在无声跳动。

——应该是睡着了吧。

而正当他想收拾东西走人时,艾尔弗雷德忽然睁开眼,不甚清明盯着他:

“讲完了?”

闻南停在原地:“……还没有。”

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的魔王再次闭上眼:“那就继续。”

“……”

这家伙真的有在听内容吗?闻南一边读一边陷入了深深地怀疑。

————

等到艾尔弗雷德真正睡熟了之后闻南才轻手轻脚的离开。

走廊尽头的落地窗被仆人打开,阳台外的风带起柔纱窗帘散尽了白日最后的温度,吹得空气里满是夜露玫瑰的清香。

满月为宫殿镀上一层朦胧的光,让人无端联想起梅莉罐子里那些甜腻过头的霜糖。

闻南站在阳台上,心血来潮默念咒语,变戏法般从宽大的袍子里摸出只笛子。

这是他故乡的乐器,出于某些原因,自来到中土便再也没有拿出来过。

很多年前,广袤无垠的东方大陆迎来了劫难,自吐食天地的冰雪之龙被魔王和精灵王钉死在那里后,那片土地就变成了冰封的雪原,原本的山川海岸,鼎盛城邦,一望无际的草浪沙漠全部被苍风掩埋。

玉笛在月光下盈盈发亮,握在手里是一片温凉,他将笛子横至唇边,纠缠在旧年里的旋律逐渐清晰,像是场延续千年的梦。

他尝试着吹出一截气音,拼凑而成的段落便慢慢流畅,指尖仿佛拾起了回忆的曲调。

在倾泻的月光里,那些难以磨灭的情感如同藤蔓一般扼制住了心脏。

记忆,也可以称作程序,脑海里他的家乡土地膏腴,流水富饶,日月星辰从此更替,春夏秋冬在此徘徊,它坐拥着独居一绝的波澜壮阔,养育着子孙最多的古老国家。

可惜过去的辉煌已然不见,冰川如疤痕般爬满土地,那位慈爱的土地之母、掌管着丰收与子嗣的女神想必连骸骨都消融殆尽了吧,现如今那里只剩下咆哮的风雪和数不清的怪兽,它早就不再是能承载生命的摇篮了。

猛然间,原本空灵的音色戛然而止,一颗颗音符来不及逃离便如折翅的飞鸟化作碎雪随风而去。

闻南皱着眉,将笛子在手里转了两圈,最终还是塞回袖袍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