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身边的人都具有了意识。

不再日复一日地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等待路过的冒险者询问他们倒背如流的答案,而是凭借着觉醒了的头脑,自发地催动身体,开始探索封闭感官之外的一方天地。

于是他们慢慢地理解到,自己所在的究竟是个怎样的世界。

“npc”——那些满世界溜达的冒险者如此称呼他们,而这些人管自己叫“玩家”。

玩家降生的地点不甚规律,在各个种族的各个村庄都有可能看到他们的身影,但无一例外,他们全部都会踏上未知的道路,在这片名为科贝利的大陆闯荡出属于自己的冒险。

与其他魔族npc不同,闻南还挺喜欢这些成日跑来跑去的玩家的,他们生机勃勃充满活力,好像诞生之初的孩童,对任何事物都抱有无限的期待与好奇。

当然,如果能不叫他老婆就更好了。

“嗨,老婆!我们来聊天吧!”某位玩家悠闲地坐在他脚边的石头上。

光亮的铠甲搭配上鲜红色的蓬蓬裙,脸蛋稚嫩又可爱,这在孩童体型的玩家中是标准配置,闻南冷淡地看了一眼对方头顶上“乞力马扎罗山的小仙女”黄色的小字,保持沉默。

正是下午三点多钟最昏昏欲睡的时候,周围有这么个喋喋不休的家伙在还挺能让人清醒。

大部分玩家都冲进遗迹里了,不知道为什么只有面前这个“非洲屋脊”如此清闲,有耐心坐在这里陪他一个npc聊天。

见他不回应,小仙女歪头想了想,道:“你是谁?”

这几乎是刻在所有npc骨子里的一句话,就好像某个隐形开关,只要他们被问了这三个字就必须对此给出反应,无论想或不想。

果不其然,闻南感受到体内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逼迫他张开嘴,将早已说过千遍万遍得句子重复出口。

“我是闻南,魔王奥利弗的眷属,黄昏之殿的领主,坠星的恶灵。”

——令人厌恶的感觉。

即使看过很多遍有关闻南的设定,小仙女仍不厌其烦地发问:“为什么会成为魔王的眷属?你看起来不像魔族。”

“与你无关。”闻南闭上眼睛。

“我每天都来找你聊天,你就没别的话说了吗?比如隐藏语音之类的。”

闻南仍是双手抱胸,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果然是傲娇属性多一些。”小仙女又开始说着他听不太懂的话,“简直跟我们圣子大人绝配。”

女孩口中的圣子是纽兰王国的盟友——奥托维拉帝国的信仰,年纪轻轻就曾杀死过幼年的龙,就连闻南这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魔族也有所耳闻,只是出于人魔对立的因素,他并不知道对方的容貌和姓名。

“但是圣子是个战斗狂魔,励志打遍天下无敌手,你喜欢武痴吗?”

闻南真的认真思考一番,似乎除了性别都可以接受,毕竟他小时候也有相似的梦想,比如吃遍天下无遗漏。

“听老玩家说以前有个任务是将圣子的战书带给信使,拜托信使送去魔界,挑战对象就是魔王和他座下的四位眷属。”

可根本没信使来黄昏之殿,闻南想,除了魔族,他可从没听说过有哪个人给他寄信。

自从npc们有了意识,哪有信使npc会不要命的来魔界呢?即便有,也可能死在来的路上了吧。

“真想让你们见见面。”小仙女感慨道,“希望以后出大型活动,你们俩能同框一次,我磕个cp也算圆满了。”

可我根本不了解他,闻南默默叹气。

玩家们什么都好,就是太爱操心与他们无关的事。

————

临近冬季白天总是过得很快,没多久太阳便淹没在群山之下,闻南接引的工作也到此为止了,而小仙女仍坐在他身边絮絮叨叨。

闻南想了想,决定开口:“你不进迷宫吗?”

哪知小仙女眼睛亮起来:“坐满一个小时就有隐藏语音吗?”而后急忙摆手:“我等级太低,进去也撑不了多久,这次就是来凑个热闹,顺便看看老婆。”

“……”

冷静冷静,很多npc说这只是他们表达亲切的方式。闻南无数次在心里劝解自己。

“你该回去了。”闻南道。

“今天又不是我做饭,晚点下线也无所谓。”小仙女随意道,“全息游戏里没有饥饿感可真可怕。”

闻南无从评论,因为魔族也没有饥饿感,但是他们有欲望,杀欲、贪欲、甚至是情/欲,有时也会有斗争欲,就比如——

“奶妈没用?!你摸着你的角告诉我奶妈到底有没有用?我是单体护盾!知道什么是单体吗?就是给这个一口盾,其他人就只能干瞅着,这时候怎么办?没奶妈你说怎么办?”

——对对,像这样喊得越大声,发泄出的情绪就越多。

“嗯?”

小仙女和闻南一起寻声望去。

吵架的声音仍在进行:“怪打人又不疼,而且只要血量没减半,攻击力不会降低的。”

“问题不是疼不疼,问题是我满场趟着红圈给你们盾很累啊兄弟。”长着精灵耳的青年忍不住炸毛,“在我技能冷却时其他人怎么办?”

旁边有人插嘴:“看,是真正的男妈妈。”

小队队长本来就因为没掉材料心情不好,听到精灵的牢骚抱怨也是怒气渐盛:“输出原本就不够再加个护盾要打到猴年马月去,能给就给,不能就滚,跟我吼什么。”

“哇,吵起来了。”小仙女坐在闻南旁边,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输出不够跟我有一毛钱关系吗?破不掉boss盾不是你们的问题吗?你们但凡武器等级高点也不至于把别人累死啊?”

“我武器等级要是高还会来这跟你一起刷材料吗!?你好像有那个大病。”

小仙女赞同地点头:“唔,很矛盾的问题呢。”

闻南:“……”这人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

先者曾言道“勤奋是美德”,玩游戏讲究的就是平衡,要么欧要么氪要么肝,要么相互组合,只有时间久,不怕大佬不退游,最终自己也会成为大佬。因此少部分玩家们比npc更加勤奋,在闻南刚到时就有人从遗迹里出来,看着是打了挺久,其中就包括这个四人小队。

闻南大致观察了下,小队是很普遍的三输出一辅助组合,只不过大部分队伍都会把辅助换成奶妈,这样更保险一些。

他们队的队长和辅助从出了遗迹门之后就开始吵,这个指责那个空大,那个又说这个不躲技能,吵吵嚷嚷听得人头疼。

瓦格纳遗迹本来就属于高级副本,怪物会比其他地方等级高也实属正常,小队成员难免失误,出来之后大家和和气气提醒一下也就算了,何必非要争个上下高低。闻南觉得他还是不大理解玩家的情绪。

“哇,掏武器了。”小仙女惊叹,“要去决斗场了,要pvp了吗?”

闻南维持着双手抱胸的动作,视线却不再看他们了。

他对这种动辄打斗的行为不予评价,虽然魔族骨子里流淌着渴望战斗与纠纷的血,但也并不意味着会随随便便大打出手。他们更喜欢去挑战强者,越是强大的对手就越能激发魔族的能力,同时也会带来前所未有的征服感。

“你们不要再骂了。”终于有小队成员开口制止,“我感觉有点不太好。”

说话的青年既没有长角也没有精灵耳,看上去就像个普普通通的人类。这年头人类玩家已经不多了,或许大家更倾向成为那些奇奇怪怪的种族。

“大庭广众之下问候彼此的父母确实不太好。”另一个魔族女孩说。

“不,我不是说这个。”人类青年道,“我是觉得……手臂有点疼。”

魔族女孩随意地看了他手臂一眼:“那当然了,你手臂在流血嘛。”

青年便点点头:“是啊,我的手臂在流血。”

但是很快,他们就发觉自己话语中问题的所在了。

“你心理作用吧?”女孩狐疑道,“游戏怎么可能有痛觉?”

青年神色古怪:“不,是真的,真的很疼。”

是伤口撕裂般的疼痛,而那里的的确确有这样一道口子。肌肤表面暴露在冷空气里,皮肉都翻开了,露出的鲜红色正慢慢将衣服浸染——不得不说《异客之音》的受伤效果做得是真的好,逼真程度堪比现实。

但游戏怎么可能有痛觉?这不合理。

在小队其他三人凑近的目光里,青年疼得脸色都发白:“刚才我就想说来着,但是……”

他也不相信那种真实的痛感是来自游戏给予他的伤口,但当这痛楚越来越明显,受伤的地方也越来越灼热,他才愿意说出来。

“你在开玩笑吗?”队长伸出一只手,按上那道血流不止的伤口。

“啊啊啊啊!”

惊天动地,如丧考妣。

这一声叫得十分凄惨,连闻南也被吸引了注意。

青年跪在地上,另一只手下意识想去护住受伤的胳膊,却又怕碰到伤口生生忍住了:

“好疼!疼死了!”

就像真的被刀割一样,再受到旁边人没轻没重的触碰,里里外外都感觉要烧起来了。

小队其他人也被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一向喜欢凑热闹的小仙女急忙跑过去:“发生什么事了吗?”

闻南虽然眼睛没飘过去,但耳朵却听到了,心里不禁开始迷惑:玩家也会感受到疼痛吗?

他曾经见过一个五大三粗的魔族玩家带队来挑战他的黄昏之殿,除了那个魔族,其他人等级都很低,早早就被闻南清出了战场,只剩下他与那苦苦支撑的魔族相望。

时至今日,汉子浑身是血、满身伤痕还手抡流星锤向自己玩命冲过来的场景闻南记忆犹新,就好像没有痛觉一样,让人不禁怀疑是不是只要打败闻南他就完成了毕生的梦想,可以死而无憾了。

看着这难以言说的一幕,闻南放技能的手就不由自主地收了回去,改为了更加温柔的幻术魔法。

当流光与蝴蝶一起飞远时,那名玩家也倒在了黄昏殿堂冰冷的地面上,闻南望见他死亡前心满意足的微笑,不由得有些心情复杂。

——战士永远是值得尊敬的。

只不过后来他才知道,有那么一个成就,叫做“你被加强了快送”,达成的方法是以浑身浴血的姿态震慑住黄昏之殿的管理者。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确实被震慑住了。

于是自那以后,这个成就便再也没有玩家能达成了。

思绪回到现在,小仙女已经去帮忙将喊疼的青年搀扶起来。几人在闻南面前走过,要将人送往主城区的传送点。

除非拔掉网线,不然玩家在野外是不可以下线的,一旦强制下线他们在野外冒险得到的任何奖励都不会储存进自己的口袋,只有回到安全的主城里才可以自由退出游戏。

“你再撑一下,我们马上就到传送点了。”方才还气焰嚣张的队长此时也熄了火,背着伤员走路都很紧张,生怕碰到哪里再听一次惨叫。

“我们还是找个奶妈先替他治疗一下吧。”精灵道,“都这时候了你可别再说奶妈没用了。”

“人都这样了你们怎么还在吵啊?”魔族女孩气不打一出来。

小仙女叹气:“所以说你们究竟是怎么组到一起的?”

“在酒馆里,讨论起最喜欢的老婆,然后就……”队长支支吾吾。

“哇——”小仙女感慨,“男生真可怕。”

嗯?闻南心里说可你不也叫我老婆吗?

正当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要走出遗迹时,那名精灵腰侧的口袋忽然亮了起来。

精灵急忙将口袋解开,迟疑地开口:“这附近,有怪物吗?”

几人异口同声:“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他解释道,“这是侦查口袋,里面的魔力可以与魔物共鸣,如果有怪物在附近的话——”

话未说完,地面突然炸出一片浓雾。

自土壤之下钻出来道漆黑油亮的影子,在众人身后露出猩红的双眼。

“——就会发光。”

一只全身包裹在硬骨里的穿山甲猛然跃起,流畅的纹路的在火光里清晰可见,能轻易撕开□□的长爪对准众人,空气里传来叮当碰撞的甲片声。

遗迹里并不是所有怪物都愿意光明正大的捕猎,不如说偷袭与欺骗才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本领。

“就像只知道恶作剧的小鬼。”

记忆里魔王说这话的时候正在搅拌他的红酒。因为梅莉说不把满满一杯的止痛药喝完就没收掉莉兹贝特的童话书,为了消灭掉那股难以形容的苦味,艾尔弗雷德只能用手头的东西与汤药简单混合,结果自然喜闻乐见,新诞生的酒味饮品又苦又涩,让人印象深刻。

“只要用手臂穿透它们的心脏。”艾尔弗雷德一边把止痛药味的红酒倒进花瓶里一边说,“它们就再也不会跟你开玩笑了。”

——谁会用那么野蛮的方法啊。

闻南不禁在心底吐槽。

他向前迈出一步,对着穿山甲所在的方向无声轻轻握住手掌。

某一瞬间,自泥泞中破土而出的刺如新生的尖牙,自上而下贯穿进骨甲中,魔物那颗鲜活跳动的心脏与碎裂的脊椎被钉在一起,淋漓的血液在空中绽开,随后浮光掠影般消逝成晶莹剔透的蝴蝶。

不同于艾尔弗雷德追求暴力美学的理论,闻南更注重解决对手之后周围是否还能保持原有的环境,因此他总是下意识地对那些在战斗中不可避□□出的猩红又过于温热的血液施些小法术,比如变成人畜无害的蝴蝶之类的。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穿山甲被突然出现的巨大牙齿贯穿了个透心凉,连血迹都焚烧殆尽化成蝶翅,抬头看去,锐牙顶端还燃着天青的灵火。

闻南慢悠悠放下手臂,宽大的袖袍落下来遮住其他人的目光,指尖闪烁的流光也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