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木屑气味在昏暗中酝酿,有光从棺椁边缘裂开的缝隙里钻进来,融融暖意落在少年紧闭的眼睫上,刻画出一片阴影。

突然咚的一声响,闻南脑袋磕到棺材顶,持续的疼痛把他从沉睡中粗鲁地拉扯出来。

掌声在耳边爆炸,扩音器被开到最大放着根本听不清的尖叫噪音,刺耳又难懂,地面都因为这非常识性的音乐而止不住地震动,如同暴风骤雨来临之际的狂欢。

“女士们先生们,眼前的这座棺材就是本世纪最伟大的古物学家在瓦格纳山脉遗迹发掘的奇迹,千万收藏家梦寐以求的古典浪漫主义艺术品——”

这声音简直比圣光法阵和藤蔓毒还要难熬,就好像又千千万万的鬼魂在他耳边哭泣,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让他冲破这牢笼。

年轻的男声在欢呼的人海里格外清晰:

“这是沉眠在圣墓深渊里的未知之谜、揭开古国层层面纱的历史遗物、旧世纪价值连城的神秘贵族之宝藏。”

拍卖场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又一次响起热烈的掌声。而主持人伸出食指抵在唇上,示意众人安静。

“但这并非是我们今晚的主菜。”他走到台下的小圆桌旁,接过一名贵族女人递来的白酒,风度翩翩地弯腰,“感谢您的慷慨,这位美丽的女士。唔……不知道您今夜是为何而来?”

贵族女人展开镶嵌着宝石和羽毛的扇子遮住半张脸,露出她精心装点的眼睫。

她捏着扇柄,嗓音在逐渐安静下来的大堂中优美动听:“瓦格纳的人偶。”

此话一出,主持人猛然抬高了声音:“没错!没错!禁锢于黑夜的旧影,囚于遥远遗迹中的故梦!这是考古学会闻所未闻的奇迹,也是拍卖行史无前例的珍宝!”

闻南模模糊糊躺着,没等恢复些力气动一动,棺材板就先一步自动打开让他得以重见天日。

“请诸位欣赏——来自瓦格纳遗迹精美绝伦的人皮人偶,愿您能在此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

话音刚落,磨人的苦楚变成了更为直接的酷刑。

棺材被无情地撬开,夺目高亢的白光像是汹涌的浪潮,自上而下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即使人造光不如太阳那般致命,但对于一个虚弱的魔族来说也足以让其倍受煎熬。

很快闻南许久未见光的眼睛就被剥夺了视力,他身体里隶属于黑暗的怪物血液在这猛烈照射下开始蒸发,脑子搅成混沌不堪的钝痛,发出煮沸的鸣叫。

强光穿透皮肤深入骨髓,连带着周遭的空气都变得明媚又热切,烫得他的神志都在颤抖,恍惚间闻南以为自己来到了晕眩前的噩梦,数不清的光线对准他残破不堪的身体,圣十字架将他的灵魂钉在灼热的火焰里,到处都是喋喋不休的诵经声。

闻南睁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清,只觉得那些浓烈的光从四面八方蜂拥而上,像是要让他窒息在光浪里。

他扶着棺材起身,茫然无措地坐在原地,甚至于忘记抬手去遮住自己被照亮的脸。

毫无疑问,他被放在了人类辉煌盛大的舞台之上。

————

此时此刻,大厅里的音乐声、掌声全部都停歇,人们所在的这个宽阔空间似乎都因为某些原因安静下来。

与其说是安静,倒不如说是震撼。

整个拍卖行的客人都为这完美的“瓦格纳人偶”发自内心地惊叹。

那口破败又老旧的棺材被端放在高台之上,底端甚至还存留着未干的泥土和红油漆,隔着围栏与台阶,能看到一只包裹在灰突突的宽□□布衣服里的“人偶”从昏暗中爬了出来。

他宛若一个初次诞生在人世的孩童般羞涩懵懂地睁开眼睛,伸手颤颤巍巍地扒住棺材板。

柔软的短发落下来遮盖住脸旁摇晃出易碎的黑色,身上萦绕的糖霜般甜腻的光晕模糊了轮廓,像是朗朗晴空下振翅的白鸽。

顶着明亮璀璨的灯光,“人偶”抬起头,露出那张精致到性别不明的五官和近乎瓷白透亮的肤色。

不可思议、难以置信,没有任何一种语言能形容这具逼真到极致“人偶”,他甚至有些漂亮过头了,漂亮得不似一个具有生气的人,更像是从壁画或是雕像作品中复活出来的精美工艺品。

“这真的是人偶?”年轻的主持人蹙眉,“他看起来可不像个死物。”

方才还表现得慷慨激昂的主持人此时此刻像换了一个人,靠在幕布后面神情平淡,只是落在人偶身上的目光带了几分探究。

“芬恩先生说是那就是吧。”助手在一旁开口,“先生说这具人偶会动会走路,只是因为它肚子里有动力魔石而已,除了一些简单的动作它什么都做不成,先生总没必要骗我们呀。”

看着不远处台上人偶盈盈发亮的侧脸,主持人笑了笑:“谁知道呢。”

台下的贵宾仍在安静欣赏着人偶,有些甚至走到展台的近处,与他人屈尊降贵地站到同一块大理石砖上。

多年以来的良好教养使得他们在面对任何突如其来的冲击都能保持风度,但几乎在场的人都明白,那一张张镇定自若的面容下是暗流涌动各怀鬼胎,被挤压的欲望就藏在见不得光的心底。

空气里裸露着属于人类鲜活的血肉味道,与各式各样昂贵奢华的香水和酒精混合在一起,发出成熟果实般糜烂的气息。

这味道熏得头疼,让人的手和脚都轻飘飘的使不上力气。

半晌,主持人像是再也忍受不住一般,匆忙从后台离开了。

————

男人踩着步梯下了马车,身旁仆人匆匆赶来为他撑开伞挡住扑面而来的碎雪。

还没等他们走进大门,守卫就挡在两人面前:“先生,这里是拍卖厅,现在拍卖品仍在主厅展览,还没到拍卖的时间,您还不能进来。”

而在屋内等候多时的拍卖行主管急忙把守卫拦下,三步并两步跑到雪中亲自迎接。

“尤里乌斯公爵!感谢上天、感谢诸神!您的到来使得夜晚美妙绝伦,使得我们——”

“你一定要在外面说废话么?”被称为公爵的男人微微抬起帽沿,露出阴影里一双深红的眼瞳。

他手中那根金色拄杖点在大门口新换的地毯上留下雪渍,洁白的手套末端有些许浸湿,逐渐收紧的手掌显示出男人此时此刻不耐烦地心情。

主管那一大段背得滚瓜烂熟的赞美之词溜达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下去了,几乎没有停顿的,他低头哈腰为男人引路。

“公爵”抬脚直径进了大厅。

海登堡冗长枯燥的雨季使得这座城市日日夜夜浸透在潮湿之中。

街边的水坑、砖缝中的积雪和从天而降的雪花都会随着行走的动作沾湿裤脚,无论是金丝银线织就得高级布料还是黯淡无光的粗布麻衣,即便再小心翼翼也难免不被雪水一视同仁地砸中。

一般来讲人们是不会在下大雪吹冷风的夜晚出门的,但今天有拍卖会,是让那些无所事事的贵族随意玩乐的好日子——或许他们一整年都在玩乐。

这个世界的人们总是会背着玩家做些有趣的事情。

比如海登堡的拍卖行每年都会拍卖许多东西,有时是价值连城的珠宝房产,有时是稀奇古怪的书籍魔石,去年还买过暴君查尔斯一世的大衣,上面亮晶晶的玛瑙扣子让人印象深刻。

而今年最有名的拍卖品,瓦格纳人偶。从它被运到拍卖行后就开始隐秘地流传在贵族之中,那些舌灿如莲的古物学家把人偶吹捧得神乎其神,使得所有有钱人都想亲眼看看这东西是否真的千年一遇,还是徒有其表。

“我们已经为您安排了二楼的座位,方便您以最佳的角度观赏商品。”

主管为公爵推开门,顺便用袖子在门把手上抹了两下,以免这位身份尊贵且有洁癖的客人看到上面的灰渍。

“您需要些喝的吗?我们这里有——”

公爵打断他:“什么都行,你可以走了。”

主管只好再三行礼,回头吩咐仆人端上酒杯,又一步三回头地慢慢蹭走了。

“他看起来想与您多聊一会。”真正的尤里乌斯公爵此时正穿着仆人的衣服,为座位上的男人倒酒。

金色一般的液体浇灌进高脚杯里,艾尔弗雷德看着他的动作,嘲弄地开口:“他更想与你的钱说话。”

“那可能要让他失望了。”尤里乌斯道,“人类的东西,想必您不会感兴趣,我也一样。”

——所以拍卖的商品他们看都不会看一眼。

听到这艾尔弗雷德随意抿了一口酒,有些意外地挑眉:“这种酒叫什么?”

尤里乌斯回头看梅莉。

“嗯?你们在问我?”梅莉莫名其妙,“我怎么会知道,我也是第一次来海登堡啊。”

“无所不知的梅莉精灵居然也会有不知道的事。”尤里乌斯看起来心情很好。

梅莉黑着脸:“……我现在就去打听好了吧!”

“顺便再去问问,拍卖会什么时候结束。”艾尔弗雷德道。

梅莉忍不住在心里抱怨:这才刚来就已经坐不住了吗?

艾尔弗雷德是被梅莉拉来玩的。

魔族最喜欢凑热闹,这一点在梅莉身上很有体现,明明好几百岁的人了,仍旧忍不住好奇心,哪里人多就会在哪里掺和一脚,似乎天底下的大事绝对少不了她的身影。

“我刚刚向主管接来了单子,这上面有今天会拍卖的商品。”梅莉一边说一边蹦蹦跳跳往外走,“知道两位老爷绝对不会感兴趣,但我放在这里了哦。”

艾尔弗雷德正要翻看单子,楼下忽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看来已经开始了。”尤里乌斯道。

音乐响起,灯光璀璨。

餐车与仆人沿着红毯前行,金灿灿的屋顶与水晶吊灯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把整座剧场装点得像是神明降世的白昼,到处都闪耀着迷离沉醉的光。

年轻的主持人在高台上慷慨陈词,台下的女人与男人都包裹在名贵奢华的珠宝里,五彩缤纷的礼服搅在一起,如同花的漩涡。

欲望翻腾的气味隔着整个楼层都能闻到。

“如果不是他们穿的不错,我还以为我们在逛集市。”艾尔弗雷德面露讥讽。

“这只是一种社交手段。”尤里乌斯说,“毕竟贵族们的交情只有钱和享乐。”

这样看来,海登堡这座城市真的烂透了,比萨克斯顿治理过的霍姆兰德可差远了。

就在艾尔弗雷德再也忍不了这令人作呕的浮夸,想起身脱离时,台上的幕布忽然大敞四开。

主持人的声音与音乐一同停止,整座金色的大厅也变得安静下来。

如同挽留他这位尊贵的看客一般,升降台悄无声息地抬到最高,所有的光聚集在一处,那里正端端正正摆放着一口棺材。

说不出的怪异气息从棺材上散发出来,边角出还透着一股腐败的深红,这口破破烂烂的小方体似乎真的有着不为人知的魔力,能让艾尔弗雷德原本离去的想法烟消云散。

他紧紧盯着棺材,似乎打定主意要透过那些钉死了的木头缝里看出些什么来。

很快,棺材盖被法术粗鲁地撬开,几乎所有人的心也跟着颤动一瞬。远远望去有一团眼熟的灰色小东西可怜巴巴地扒住了木板边缘,在纯净的光里露出那张漂亮的脸庞,如同从油画布里跌落出的黑白人偶,黑发黑瞳在光晕里格外显眼。

某一瞬间,艾尔弗雷德像是被人无声捏住了要害,肩膀上的伤口也不合时宜地疼痛起来,他无意识地触碰到了手边的酒杯,松脂的颜色在玻璃杯里震荡,倒映出男人隐隐竖起的龙瞳。

恍惚中心脏就这样裂开了一道缝隙,黄金的液体从中缓缓流出,倾泻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