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夫冈走后,海登堡又下了一场小雪。

花园里灰蒙蒙的,绿丛上附着一层白,远处天空压下来,从田野里传来渡鸦的叫声。

莉兹贝特第十七次将小脑袋伸出窗外,殷切地眺望大门的方向。

“殿下回来了吗?”

闻南正在看书,头也不抬:“没有。”

“哦。”莉兹贝特缩回去,“那我等一下再问。”

“……”

闻南叹了口气:“让凯特琳带你出去玩吧?”

“不要,她只会捉迷藏,还总是找到我。”莉兹贝特有些不满,“而且我想让你陪我玩。”

闻南晃晃脚链,以示自己行动不便。

“这链子殿下也没办法砸碎吗?”

能倒是能,闻南想。甚至不用艾尔弗雷德,他自己就可以砸碎,但是在那之后他的脚踝就会当场骨折。

“栓的真紧啊。”莉兹贝特伸手在上面拽了拽,仰头道,“以前爸爸妈妈也会锁我,但是没这么紧,我把肉咬掉就能出来了。”

闻南没说话,只是颇为复杂地摸摸她的头。

“要不我帮你咬吧?”莉兹贝特道,“我会尽量轻一点,不弄疼你。”

“……不用了。”

见他拒绝,莉兹贝特又玩了脚环一会就没兴趣了,转身跑去露台看风景。

闻南继续看他的书。

可逐渐的,那本讲海登堡历史的书还没翻动几页,上面的文字就枯燥得让人看不下去了。

其实他也和莉兹贝特一样有些担心。艾尔弗雷德他们是否还在海登堡、追查进行的顺不顺利、究竟有没有抓到那个精灵……似乎一切都是未知数,牵动着许多人和物,弄得心底很是烦闷。

然而还没安静几分钟,洋娃娃忽然大声喊:

“闻南你看!那里有只大青虫!”

青虫?闻南放下书本,走到她身边。

视野里全是白茫茫的雾气,他眯起眼睛,看到他们露台正下方的花园中,有一只深绿色的东西在动来动去,像是人形的茧。

“是管家爷爷种的新花吗?好丑。”莉兹贝特道。

闻南皱眉,这东西看起来可不像植物。

于是他拎起脚链,翻过围栏,轻轻一跃从露台上跳下。身后莉兹贝特的声音越来越远:“梅莉说过出门要穿鞋呀!”

闻南轻巧落地,手里的金属链子局促不安地响动起来,他慢慢接近那团茧,想看清究竟是什么东西。

突然间脚下裂出细小的缝隙。

地震?不,不对,是——

雪花落进地缝,自泥土中汹涌着冲出嫩绿的藤条,它们沿着拥挤的裂缝拼了命地抽芽新生,交织成茎叶的牢笼。

————

这一幕莫名的熟悉,好像在不久前,在来海登堡的路上、在城中小巷的深处都经历过。

只不过这次,闻南不再毫无准备。

来自地脉深处响起了如雷般的震动,巨大的岩脊拔地而起,层层拥护,将少年的身影包裹在其中。

紧密柔软的藤蔓一拥而上,却全部被阻隔在外,撞上岩面的枝条来不及转向,堪堪留下分泌出的浓稠松脂液体。

紧接着,温度极速上升。

岩层之间燃起青绿的火焰,点着了张牙舞爪的藤尖,枝条烧出的骨骼与灰尘暴露于空气里,陷落在这熊熊烈火的暴怒中。

灼热滚烫的焰色与雪花撞在一起又被抛上天,流窜的雪雾冲散了满地的松脂香。

然而在所有的绿色被烧尽之前,四周的蔷薇花却像是疯了一样生长蔓延,与藤蔓一起接二连三地扑上岩壁,妄图从那些坚硬的表面钻出一丝空隙。

感知到周身无孔不入的草木魔力,闻南明白过来对方是想不顾一切地将他彻底闷死在岩石空间里。

于是他默念咒语,眼中升起灿金。

火光上涌,岩石炸开,沉闷的石体重重压下,碾碎了抽枝的脊骨。

在植物淹没石脊之前,闻南跳出燃烧的废墟,脚拷上的环叮当作响,冰冷的风贯穿花丛,夹杂着焦骨裂开的响动。

方才放置于地面的茧已然消失,只留下满地爆炸后的满地狼藉。

他环顾四周正要去找,又听到远处莉兹贝特的喊声:

“它会飞!”

飞这个词其实不太准确,应该说,眼前少年模样的怪物正被数不清的藤蔓缠绕,扭曲重叠着顶在空中。

而庄园中的园丁和女仆被裹紧了高高悬挂,身上涂满的黄金松脂滴滴答答流下来,落进土里留下小片痕迹。

——原来刚才的那些茧里面是这些仆人。

头顶阴影压着冷风,藤蔓从天而降。

闻南急忙跳远躲避,枝条顶端擦着衣袖插/进土里,烧透了的灰烬被掀起,染成一片污浊。

还没等他站稳,那些阴魂不散的藤条再一次鼓起,从四面八方袭来。

火焰翻腾,雪雾里烧出奇异的青黑,烫断了一节又一节的枝。闻南拽住妄图勒断他脖子的藤身,手边幻化出用锋利的岩牙,对准空中的怪物狠狠扔去。

暴虐的藤蔓像是受惊的飞鸟,藤枝交错碰撞,绞合着迎上岩体,连黄金的毒素都在这狂躁的抖动中肆意挥洒。

闻南不耐地抹去飞溅到脸上的松脂液,他大概明白这些东西从何而来了。

就像有意识的生命体,松脂是他们的血液,叶片是他们的器官,这些绿色的滑溜溜的藤蔓表皮之下包裹着惨白的骨骼,那才是支撑它们肆虐的罪魁祸首。

而控制白骨的,正是头顶那个家伙。

沃夫冈没有说谎,他真的见到了像少年人的怪物,而且浑身上下缠着藤蔓,看起来也像是会吃人的样子。在油菜田里偷袭他们的藤蔓应该也是出自这怪物之手。

——究竟是各种目的呢?

闻南借助魔族轻灵的身法,踩着岩牙和藤身,瞬息间冲到怪物面前,在对方还没来得及反应时,用手中凝聚出的石刃,一下子捅进它的心脏。

——只是为了吃人?

感受到手中□□摩擦的异样,粘稠的红色在怪物胸前绽开,闻南听到一阵凄厉的嚎叫,四周仿佛被姗姗来迟的厚重绿色遮盖住了。

他用力拔出锋刃,岩石尖端沾满鲜血在空中连出细丝,最终分裂成碎片。他狠狠踹上对方被扎透的伤口,将这只怪物送向地面。

随后涌上的藤蔓被火焰一把焚烧,到处都是雀跃的灼热。

被捅了个透心凉的怪物尖叫着落进枝丫的簇拥,那张漂亮的脸上显露狰狞,隐隐爆出茎脉,像是在忍受着巨大的痛楚。

同时闻南落地回身,发现他周身围绕的藤条不再攻击,而是陷入了一种不受控制的状态。

它们挣扎着来回拍打,痛苦不堪,粗壮的茎叶将草皮和树丛抽得破碎,脉络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咬合声,如同濒死的困兽。

感受着对方的生命力在渐渐流逝,闻南便收了火焰,一步步走进那即将终结的少年怪物。

鲜血流淌在地,蜿蜒曲折碰上脚边,正当他要抬手给它一个痛快时,耳边忽地响起了锁链细碎的响动。

某段烧焦了的软藤无声侵袭,飞速甩向他的背后。

闻南立即跃起,谁知这藤蔓当机立断改变方向,黏黏糊糊缠上了拖地的锁链,用力向下一扯。

——脚拷!

在被拽得踉跄的同时,闻南不禁懊恼:怎么能忘记自己脚上还有这么个玩意。

这段时间他时时刻刻拖沓着这吵闹的金属链子,几乎快要习惯它的存在了。

本以为只是战斗结束前的插曲,却没想到变故陡生。

下一瞬间,脚环咒术亮起,强烈的痛感扎进皮肤,仿佛灼烧的烙铁。

“脚拷在发光!”莉兹贝特兢兢业业地提醒。

他当然知道这脚拷在发光,而且还越来越烫!

闻南忍着疼痛捏起火焰,想把那根不依不饶的藤蔓烧了,但接下来的一幕让他愣住。

金属环上的纹路彻底亮起,如同受到了感召,接二连三地蔓延到连接的链身上。每一节扣环都闪出炽烈的光,像是流星般一路烧到末尾,直直冲向绿藤。

行动快于思想,他召唤出岩牙阻隔,破土而出石枪的弄不碎锁链,但能捅穿植物。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随着金色的液体碎满泥土,吸收到符文的枝条如同新生,被烧焦的表皮脱落,再次生长出的绿色更加坚韧鲜活。

闻南试图抬脚离开,却被脚上千斤重的金属环给重新压了回来。

这些锁链仿佛彻底长在泥土里,与地面融为一体了。

很快,周围处处传来悉悉索索的滑动声。

原本散落在地上的藤条像是破破烂烂的蠕虫,顽强挣扎着往锁链的方向爬。

——这实在太恶心了。

闻南难以形容此时此刻的心情,只不过看着那些残败的枝节、黑绿的触手逐渐接近,爬过的地方全是黏糊糊的金黄,他甚至觉得尤里乌斯公爵那疙疙瘩瘩的原型都赏心悦目起来。

很快,越来越多的藤蔓接触到了锁链,纷纷褪去旧皮、焕发新芽,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香气,肉眼可见的金色颗粒随着松脂液流淌,兜兜转转来到了闻南脚旁。

不远处将死的怪物奇迹般地咳出一口血,胸口上的血洞也逐渐愈合,四肢也重新缠上了新嫩的藤蔓。

如果再这样下去,他又会像之前一样……闻南深吸一口气,心不甘情不愿地做下了决定。

他单手捏出岩刃,对着脚踝与紧紧贴合的金属环缝隙,毫不犹豫地切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