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唰!”

就像撕掉屏幕上的保护膜,扯下过期日历,从装订好的本子上裁了一张内页……总之,眼前所见的一切景物,被“唰”地撕了下来。

像纸一样,“唰”。

……本来只是想回来调查那朵人造花的来历,没想到还会遇到这样的事,他搓了搓下巴。

他看得很清楚,是从那女生的指尖开始的。她捏住了一个翘起的角,然后一扯——书架、顶灯、天花板,以及架子上的书,正在看书的人,隔了一条过道的桌椅,桌椅上的水杯杂物……所有一切,凡是眼中所见,都仿佛幕布上的投影,跟着幕布一起被“唰”的撕了下来。

他望了望身边的墙壁——“墙壁”是一幅巨大、干净、平整的……纸?

摸过了,确实是纸;凑近去看的话,还能看到一些结成团的植物纤维——可见这纸不是太贵,让他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盗版书。

剩下的墙壁也是,天花板也是,通通变成了白得发黄的纸张;他觉得自己就像站在一个正正方方的纸盒子里……不,不是纸盒子,这些纸张边角相接的地方,就像书本翻开的中缝——所以自己是站在几本相连的书里?

他下意识地朝旁边挪了一小步,“哗啦”一声,脚下踩着的白纸顿时起了皱,上面留下一个灰扑扑的鞋印。

也就是说,两人当前身处一个大约四平米的封闭空间;手机理所当然没有信号,手表毫无疑问已经停走。

他并不是没见过这种场面,相反,他很清楚,自己正面对的是什么。

——这是一个“loop”。

Loop,或者说“环”,是人为创造出来的独立空间。但大多数情况下,这个空间只有暂时的入口,没有出口。入口消失之后,整个空间就会成为一个完整的闭环,至于留在空间中的人……谁知道呢,可能是进入了环里的独立时空吧,反正那些真正陷落在环里的人是没法出来说话的。

就像一只小猫钻进了卡车集装箱,然后箱门锁上,车子发动,除了司机,谁也不知道小猫去了哪里。

而他是那只几次三番都能逃脱的幸运猫咪。

——观察结束,他心里有底了:这个环的结构看起来并不复杂,制作者应该没有下死手;目前自己心跳128下,按心率80计算,刚刚过去一分多钟,时间还很充裕,冷静,耐心,慢慢来。

慢慢来,这次肯定也能有惊无险地离开。

他朝那个女生望去一眼,对方手里揪着被刚刚撕下的纸,正不知所措地瞪大眼睛东张西望。

一般情况下,环是针对特定目标设置的,而被设置之后,也必须经过触发才能启动。

他想起刚才,她满脸“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就是想撕一下看看”的表情。

……不过,应该不是被她触发的,他想。她能看见那个“角”,并且捏着它撕下来,说明当时环已经启动了,自己早已和她一起进入空间。

那到底是什么触发了环,而且一次性拉进两个人?他仔细回忆一分钟前自己做过的事:没有什么特别的,他只是站在书架前,和这个不太聪明的女生聊了几句——

不太聪明的女生不东张西望了。

她转过头来,眨了眨眼睛,看他。

“别怕,”她说,“你在做梦。”

——?

“没事的,你什么也没看见。”那女生动着嘴唇碎碎念,也不知是说给他,还是说给自己听的。他看着她走到墙壁前,摸了摸那张纸,皮肤摩擦纸面,发出“嚓嚓”的轻响。

“……没有,”那女生又朝另一边走了两步,摸了摸那一头的墙壁,“这里也没有……”

……从刚才开始,她都在说什么?

他皱起眉头,那女生也皱起眉头;他看着她,她看着那张被自己撕下来的巨大的白纸。

她又碎碎念了,比之前更小声,他只能听见一些零碎的词语:“没有”“不对”“难道”……与此同时,那女生又是瞪眼,又是皱眉,嘴角一撇,眼珠一转……脸上的表情不能说丰富,简直就是瞬息万变。

虽然人不太聪明,但内心戏还挺多,他想。

——“可是我摸不出来,”她的音量稍微高了些,“算了,你闭嘴,让我自己想。”

他一愣:这好像不是内心戏……她在跟谁说话?

他立刻下意识地四下一望,但眼前所见全是空白,别说第三人,连墙上的影子都只有两个——

他眨了眨眼睛。

一侧的墙上映出了第三个影子,模糊得像一团云。

紧接着,另一侧也出现了;那些朦胧的色块在纸面上轻轻摇晃,就像被月光投落在纸窗上的树影。

他刚要过去查看,那女生也注意到了墙上的东西。她一步上前,把手指贴上那片摇晃的影子。

“在这里。”她说。

——??

他还没理解她这番莫名其妙的发言,就看见她勾起手指,指甲刻入墙上的白纸。然后她的手臂朝下一甩,一扯,“唰”——

他倒抽了一口凉气。

确实有人可以通过物理手段,强行破坏环的空间,然后从中逃脱,但那需要详细了解环的结构和制作手法,并且拥有和环的制作者至少同级别的力量……难道眼前这女生,并不是像她外表这般的不太聪明——

纸被撕下来了。

下面是另一张纸。

他平静地把那口气吐了出去。

这一惊一乍的,吓得自己的心率都快了;他按了按胸口,还好,目前心跳196下,不急,还有时间,冷静……

“不要慌,”他走上前去,朝她笑了笑,“你可能没遇到过这样的事,但具体情况说来话长,总之你先停手——”

“唰”,那女生又撕了一张。

“唰”,又一张。

又一张。

又一张。

……

心跳237下,心率更快了。

“别玩了!”他直接伸手拦住那女生,“你这么搞,我们俩都会——”

“唰”。

没拦住,她还是扯了一小片白纸下来;但这一片白纸被撕下之后,眼前出现了一个巴掌大的……破洞。

他愣了一下,凑上前去一望——有一条走廊朝视线那头延伸而出,同样像是用纸装订起来的结构,只是长得无边无际,像一本没有尽头的书。

……双层空间?

这和之前遇到过的情况不太一样,他皱起眉头,大脑飞快运转:环的本质是圈套,一切设置都是为了引人上钩;何况环的内部本来就不稳定,要是胡乱破坏,很有可能会引起空间崩塌,所以这种时候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唰——”,那女生直接扯开剩下的白纸,一抬腿,往洞里钻了进去。

心跳307下,“咚咚咚咚”,像擂急了的鼓点。

“站住!”他大喊,“你知道这是哪儿?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那女生回过身来,朝他眨了眨眼。

“不知道,”她说,“不过我觉得往这儿走,应该能出去。”

不知道,觉得,应该。

他猛吸一口气,把蹿升至120的心率压下,然后尽可能地扬起笑脸。

“听我说,朋友,”他眯着眼睛,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没有生气,“我们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确切地说,本来是没多大事的,但是你的行为让我们的处境变得危险。所以从现在开始,你不要乱跑乱动,也不要乱摸,不要做任何多余的事,不然我们可能一辈子出不去,懂了吗?”

很遗憾,那女生朝身后转过了头。

他又吸一口气,正要发作,突然顺着那女生的视线,看到稍远处晃过两个人影。

两个人影,清晰的,有胳膊有腿的。

依稀还能听到说话声。

“那里有人。”那女生说。

……怎么回事?这个环不但有内外两个空间,竟然还有NPC?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事,但毫无疑问,情况变得复杂了。考虑两秒后,他也一抬腿,从那个撕开的破洞里钻了进去。

“我们去看看,”他说,“小心点。”

鞋尖落在地面上,“嚓”的一声,纸张的触感。

走廊的结构有些微妙。猛一眼看去,只是一条笔直的过道,没有门窗,也没有任何转折;但往前走了几步之后,他立刻发现两边的墙壁是用纸折成的风琴褶——正面看去是完整的平面,但其实由一道道锯齿般凹凸的褶子组成,就像左右两列立起的屏风。

两人踮着脚尖屏着呼吸朝前走去,前方的说话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你听我解释!”男人的声音。

“不!我不听!”女人的声音。

虽然对话内容有点……不过声音就在前面!他朝那女生打了个“别动”的手势,然后吸了口气,朝那道风琴褶背后跨出一步——

那里站着两个人。

高大、俊逸,五官线条英挺如雕刻的男人。

纤细、美丽,眉眼柔情像一汪春水的女人。

不,光是这些还不够。他仅仅看了两人一眼,脑中突然开始“噼噼啪啪”地蹦出各种形容:“他俊美白皙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漠”“她的长发光泽如墨玉,额头的肌肤细致如美瓷”“他眸色一沉,眼神中带着三分薄凉,三分讥笑,和四分漫不经心”“她樱唇微抿,脸颊飞上两朵红云,口中吐出一声轻唤,像淋了蜜的冰糖”……太可怕了,他确信自己根本没看过那种东西,怎么突然就一句接一句,豌豆射手似的“噗噗噗”地往外蹦描写?

“我发誓她只是我的妹妹!”“你敢对天发誓?”“我对天发誓,如果我没有把她当妹妹,立刻天打——”“不……不要,我不许你再说这样的话!”

他掐了自己一把,不幸,醒着。

他又转头朝旁边的女生一瞟——对方睁大眼睛,目光……不知该说是投入还是呆滞。

……完了,他想,难道自己今天就要葬送在这集装箱里了,喵?

——“我知道了,”那女生突然出声,恍然大悟的语气,“这两个是书里的男女主角!”

……男女主角?

“这是那本《陨石公园》里的台词!”她说,“他们的长相也跟书里写的一模一样——你不会没看过吧?这么经典的小说你没看过?”

他刚要摇头,但想了想好像很没面子,于是点了一下头:“……看过。”

“最重要的是,”女生话头一顿,拉着他往旁边挪了两步,“你看,他们没有侧面!”

没有侧面。

确实,字面意义上的没有侧面。

一走到旁边,那对璧人的形象瞬间成了一层纸板(厚度大约1毫米),从侧面望去就是两条黑线;再继续往前走,惊心动魄的美貌才能重新,逐步,映入眼帘。

原来是两个双面印刷的,会动会说话的人形立牌,他想。

此情此景过于离奇,如果是在电影或者动画里看见,他可能会笑出来;但眼下,他只能摸着胸口,确认心跳……算了,早就不能用心跳计时了。

“前面还有人。”那女生突然又说了一声,然后顾自“腾腾腾”地跑了过去。他急忙跟上。

原来每一道风琴褶的后面,都有这样的纸片人;有男有女,也有各种年龄各种职业各种肤色各种种族,一个个都美貌惊人,造型超凡,台词震撼。

校霸在壁咚,总裁在刷卡,王妃在挂城墙……糙汉男主舔了舔后槽牙。

“我有个想法,”那女生说,“这里会不会是在书架上?”

书架?

“那边几个是《美人似玉》,《那小子贼帅》,《乌鸦变公主》的主角,”她指着不远处的纸片人说,“我刚刚整理了书架上的书,还有点印象——那三本书就是按这个顺序放的。”

他想了想,倒也能说得通——也许刚才自己满脑子各种可怕的句子,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指了指前面:“这几个和那几个长得差不多,不会是同一本书吧?”

那女生摇头:“不是一本书,不过是一个作者写的——唉,这个作者的词汇量太匮乏了,写来写去就是那一套,我都看腻了。”

“……这个呢?她和刚才那姑娘长得一模一样。”

“估计是谁抄了谁,”那女生搓着下巴,“要不就是两人都直接把搜索结果拿来用了——套路文嘛,主角长得像百度也是难免。”

……原来小说人物也有网红脸,他想。

“为什么这个人的侧面比其他人要厚那么多?”都快厚成一本书了。

“哦!我最爱的作者的成名作!人物立体,有深度,和那些浅薄的角色不一样!”说着还得意地笑了出来。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之前找的那本书的主角,也在这里吗?”

那女生收起了笑容。

“我也在想这回事,”她说,“当时我不知道书名,所以没有头绪,只能一本本地翻……不过现在书里的人都出来了,说不定能简单一些。”

说完,她吸了一口气,用手拢成喇叭,朝着面前的走廊大喊一声:“墨——梓——垣——”

“唰”,少说两百个纸片人回过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