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热?”
婉悦夹了一块酱牛肉放到季灏面前的碟碗里。他穿了一件天青色绣云纹杭绸直裰,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感觉并不暖和。
“我吗?”
有小丫头搬过来锦绣缎面的杌子,季灏坐在罗汉塌旁边,微微摇头:“没有……”他里面只穿了交领衫子,算是单衣。
季灏的目光落在婉悦身上,她今天穿的是白底百蝶穿花对襟褙子,优美白皙的脖颈儿细长。牛乳粥升腾的热气氤氲,面容如莹玉般水嫩,给人一种错觉的温柔。
他的心突然就一跳。
“看着我做什么?”
婉悦有淡淡的疑惑。
“没有。”
季灏掩唇低咳一声,想称赞她长得真好看,也不知道为何就是说不出口。他看婉悦手里的荷花酥要吃完了,忙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递过去。
婉悦看了看他,摆摆手拒绝:“不吃了,有些腻。”
季灏闻言立刻又放下,盛了半盏西红柿酸汤放到婉悦的面前,态度恭敬又柔和,“您喝一口,这个汤解腻。”
婉悦拿起小银匙子舀了一匙,低头喝了。然后又舀了一匙。
西红柿酸汤果然很解腻。
季灏的一双桃花眸里笑意潋滟,看婉悦喝的尽兴,又把小笼包子推到婉悦的面前,说道:“您看起来太瘦弱了,要多吃一点。”
婉悦其实差不多已经吃饱了,但对着季灏,总是不忍心拒绝。她的脑海里,还会时不时的浮现出季灏是个小乞丐的模样。可怜又可爱的。
即使他已经十七岁了,个子也比自己高出了很多。日子一天天地过,好像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在她的眼里,他还永远是那个孩子。
无论是谁,第一眼给人的印象可能都不够鲜明,也不够完美。但上了心,便往往是深刻的。
春华和夏月瞧着俩人的互动,默默地转过头去。只要有季少爷在,她们就完全的没有用武之地了。倒也奇怪了,郡主一向冷淡的人,却难得能听进去季少爷的几句话。
俩人一起用了早膳,婉悦便坐马车去宮里,季灏送至大门前。直到马车跑的不见了踪影,他才转身进了王府。
锦华殿坐落于宁王府的前殿,算是偏殿。绕过承鸣殿、中寰殿和存心殿三所正殿,往右边夹道一拐,穿过一片桃花林,就到了锦华殿大门前。跟在季灏身后的小厮半夏推开虚掩着的红漆大门,主仆俩人抬脚迈了进去。季灏站在转角游廊上,遥望承鸣殿的方向,若有所思。
三所正殿是宁王府最大的宫殿了。建筑规模十分宏大,阔达七间有余,雕栏玉砌,美轮美奂。一律勾着金边的窠拱攒顶,青色琉璃瓦。四周绿树成荫,一阵风吹来,树叶哗啦啦作响。
传说这里是宁王朱凌桦公务和见幕僚和大臣的地方。他战死后,宫殿也空了下来。虽然也有人经常的清理打扫,却显得格外寂静寥落。
殿后是后三宫,是原来宁王和宁王妃歇息的地方。霁月殿还在后三宫的后面,和后三宫之间隔了一个花园。
“少爷?”
半夏看季灏久久不语,开口提醒道:“巳时快要到了……”
李海荣私下里挺和蔼的,也得意季灏这个学生。却也有自己的一个规矩——进学不能迟到。
季灏没有吭声。阳光透过树枝的缝隙照射在他身上,愈发长身玉立。
过了好一会儿。
季灏才继续往前走,“走吧。”一片桃花瓣顺着风落在肩头,他伸手拿下来,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嘴角微微一翘。
半夏应了一声,亦步亦趋。
李海荣已经在锦华殿的正殿等着了,看到季灏进来,还同他闲聊天气:“春天到了,迎面风吹在脸上都是暖融融的。”
季灏应“是”,拱手行了礼。
李海荣的心情看起来很不错,又和季灏说话,“今儿礼部举办琼林宴,设宴席款待新一届的进士。又因为乔正则中了状元,太子爷也要去参加。”他和乔正则的祖父是至交,也算是看着乔正则长大的,自然为老友高兴。这孩子品行端正,行事作风一派的君子风范,就算没有乔家的百年家世,但凭二十四岁便得了状元郎的本事,有出息也是迟早的事情。
“太子爷?”
季灏愣了一下。
“乔正则的父亲做过詹事府的詹事,还曾经教过太子爷读书。而当时的乔正则正是太子爷的陪读。”
季灏低眉敛目,眼里却晦涩难明。郡主喜欢了乔正则多年,他一朝成了状元郎,心里定也是为他开心吧。
季灏想到了自己。
郡主虽然领养他,又拨了单独的院落,有专门的婆子、丫头、小厮们伺候,还给请了先生教授做人的道理……越是这样的无微不至,才更让他觉得犹如梦中。待在王府整整六年了,心里总是忐忑不安。直到如今也想不明白郡主为何领养一个小乞丐进王府?
越想不明白,便越觉得害怕,这种对于未知的恐惧感尤为强烈。若是被领养的随心所欲,那被抛弃的时候呢?会不会也是如此的随心所欲。
李海荣看自己的学生沉默,以为他是担心学业,便笑道:“幼舒,要对为师有信心。二年之后,说不准你就是下一个状元郎。”他的这位学生敏而好学,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且郡主又拿他当亲兄弟一般的对待,何愁没有前途。
幼舒是季灏的字,他中举人之后,李海荣给起的。以显示对他的喜爱。
“谢谢先生鼓励。”
季灏不以为然,自己要的从来也不是状元郎。他不过想离郡主近一点,再近一点。
近到就算是随心所欲也不会被抛弃的地步。
外面碧空如洗,朵朵白云悠来荡去,自在逍遥。
巳时一刻。婉悦的马车到了午门,从右侧门进去,穿过长长的甬道,往宮里走。
可以驾驶马车自由的出入皇宫,也是宁王爷夫妇俩离世后,属于她的特权。
午门旁的护卫看到是宁王府标志的马车,早早地挪开了栅栏。婉悦郡主是皇上和皇太后的掌上明珠,别说他们不敢得罪了,就是皇子和公主见了这位也是客客气气的。
寿安宫里,太后正坐在偏殿的美人塌上和平妃说话。她身穿紫色盘领窄袖夹银线绣缠枝纹上衣,发髻上戴着金凤钗和华胜,斜倚着明黄.色绣牡丹花大迎枕,手里还握着一串佛珠。精神矍铄,给人的感觉很和善。
六十岁左右的年纪,脸部保养的很光滑,仅眼角处有些细小的皱纹,眼睛很深邃,仿佛能看透人的心。
屋角高几上摆着一个羊脂玉的花瓶,里面插了几枝含苞欲放的桃花。
“太后娘娘,臣妾路过御花园时,瞧着桃花盛开得甚好,便给您折了几支送过来。”平妃笑眯眯地:“您留着把玩一番,也是桃花的福气了。”
平妃三十岁左右的年纪,衣着简朴,模样却艳丽。她有过一个皇子,却在襁褓之中夭折了。
“属你嘴甜,人又勤快。”
太后说道:“怪不得皇帝宠爱你。”平妃的膝下至今也没有一儿半女,皇帝却还肯隔三差五地去她的宮里坐坐,可见自有她的好处。
“是太后娘娘谬赞。”
平妃的小脸脸微微一红。
有宫女进来禀报:“太后,婉悦郡主过来给您请安了。”
“人呢?”
太后一改懒洋洋的姿态,脸上带了喜色。
“正在外头侯着呢。”
“赶紧请进来。”太后摆摆手,坐直了身体。
平妃是宮里的老人了,心思最为灵活。她笑着起身告辞。婉悦郡主一来,寿安宫更没有了她说话的余地。再待下去,也是讨太后的嫌。
婉悦往里走,平妃往外走。俩人打了照面。
“平妃娘娘。”
婉悦微微屈身,常礼还没有行下去。却被平妃抢先一步虚扶住胳膊,她笑道:“太后娘娘在里面等着呢,郡主进去吧。”论阶品,婉悦郡主是正一品。自己不过才二品。要论起长辈礼,就太抬举了。
太后端了茶盏喝茶,隐约能察觉到外面的动静,神情颇为欣慰。人人都说她的婉悦是个傲慢无礼的,简直是胡扯。对一个妃妾都能够这样的平和,还要多有礼貌呢?
她是年纪大了,脑子却清醒的很。老二死的早,就留下这一个血脉,当然要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了。行为偶尔骄纵些,也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如今的婉悦,体贴又有孝心,就是偏执拗些。倒很像她的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