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悦没有立刻回答,她想了一会儿,遥望着远处金黄的琉璃瓦,“无所谓喜欢不喜欢。我在宫里住了十年,是习惯的。”
红墙,庑殿顶,一重又一重的宫门。
都是她熟悉的。
抬头便是四四方方的天。
午门近在眼前了,正中的重楼却走下来一人,身后跟着两个宫女,恰是芳欣。她近日里被张皇后关在自己的宫里抄经书,憋闷的厉害,好容易得空出来转悠,又碰到了婉悦。
芳欣明艳的小脸有些涨红,她一看到婉悦不免想到那日在春喜殿门前发生的事情,心情实在是不畅。
“公主,您得过去和郡主打声招呼。”
身穿绿色侍服的宫女跟了芳欣多年的,最明白主子的心思,她低声提醒道:“先忍了一时,别再让太后娘娘寻了把柄在手里。”
婉悦郡主可是太后娘娘心尖尖上的人,别说主子不能得罪了,就算是皇后娘娘也不敢。主子虽然是公主,但不受宠爱的公主又有什么用。说难听一点,还不如太后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得脸呢。
芳欣咬了咬下唇,勉强挤了笑容出来,紧走几步,到了婉悦面前,语气亲密:“堂姐一向可好?欣儿在宫里见不到你还觉得不习惯。”
婉悦:“……”
这又耍的哪一出?
芳欣看婉悦不吭声,又说道:“堂姐怎么了?看到欣儿不开心吗?”她早发现了站在婉悦身后的少年。他长得十分俊秀,让人看一眼都觉得脸红心跳。
婉悦真心别扭这样的芳欣,和上次的胡搅蛮缠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假惺惺的太明显了。
“我一直都很好。”她退后两步,避之不及:“……劳你挂念了。”
芳欣笑的突然变羞涩了,她直言不讳:“堂姐,他是谁?”
“嗯?”
婉悦愣了一下,顺着芳欣的眼神去看,顿时明白了。她笑了笑,让季灏给芳欣行礼,和他介绍:“这是十公主。”然后又给芳欣介绍:“他是跟着我进宫里给皇祖母请安的,名字叫季灏。”
“给公主请安。”
季灏要跪下,却被芳欣给拦了:“不必了。”他的眼睛真好看,像桃花瓣一般,看人的时候又十分专注。仿佛眼睛里就只有那个人。
真可惜,他就看了自己一眼。
既然双方都打过了招呼,婉悦就告辞离去。她和季灏从西侧门出去,背影都看不到了,芳欣还站在原地眺望。
自宫里回来后,季灏又开始了稳定的晨昏定省。通常都是早上陪着婉悦吃完早膳,晚间还要同她聊一会儿天再回去住处。
俩人相处的愈发和谐默契,亲密更盛以往。
三月又下了两场大雨。日子便迈进了四月,进入槐夏。气温开始大范围的回暖。
霁月殿里。
春华和夏月正指使着丫头翻晒婉悦冬天穿的衣裳,带毛领的大氅,棉被褥子等。天气越来越热,这些穿不着用不着的,收拾干净后也该收起来了。
婉悦靠着临窗的罗汉塌喝茶。窗扇半开,阵阵微风吹进来。高几上新放了一盆蔷薇,粉色的小花盛开到密密匝匝。
丽儿端着切好的梨子进来,放在婉悦手边的小炕桌上。
“郡主,帐子给您换成薄纱的吧。让人看着都感到凉快。”春华和婉悦商量,“奴婢记得库房有现成的桃花吐蕊纱帐。”
“桃花?”
婉悦叉了一块梨子吃,迟疑不决:“太粉了吧……”春华一提起桃花,她脑海里就浮现出粉如霞的颜色。
“不是,郡主您说错了。”
夏月笑着插嘴道:“奴婢也见过那纱帐,水红色的。”
“水红?”
婉悦摇摇头,拒绝道:“不行,还是改成淡色系的。水红太鲜艳了。”
春华却不同意:“就这样才好呢。您瞧瞧您这屋子里,但凡有颜色的,不是淡黄就是米白,更或者浅蓝。您是年轻的姑娘,就要配鲜艳一点的,显得也有朝气不是。”
她说得一本正经的,夏月和丽儿都随声附和。
婉悦想了一会儿,开口道:“难得你们异口同声的,我就同意了。”她停顿了一下,又加一句:“我都满二十二周岁了,可不年轻……别的物件都不许用艳色系。”
春华笑着应“是”,保证道:“您放心。”她说话间,挑帘子出去,准备去库房。又吩咐丫头把内室的细布帘子撤掉,正殿的草绿绣缠枝纹细布帘子换成竹帘。
季灏下午下了学过来,一眼就看到紫檀木雕花架子床上新挂的纱帐。他走过去,还伸手摸了摸。
“怎么了?”
婉悦刚从净房里洗完手出来。
“没有。”
季灏笑得眉眼弯弯,夸道:“郡主,您的帐子真漂亮。颜色也好。”他几步到了婉悦面前,看了她一会儿:“配您正合适。”
“合适就行。”婉悦拿出袖口处的帕子给他擦额头上的细汗,问道:“锦华殿离霁月殿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怎地热成这样?”
她身穿舒适的素料褙子,青丝用赤金嵌红宝石缠枝牡丹簪松松地绾个髻,鬓边留下几缕散落在细白的脖颈处,给柔和娟秀的面容添了几许妩媚风情。
和平常很不一样。
“我急着见你。”
少年的眼神很热烈,又有一些极力克制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他站的笔直,一动不动。
仿佛他一动,眼前人就消失不见了。
“你傻。”
婉悦笑的轻浅:“我又丢不了,你什么时候过来不是都能看到吗?”
“不一样。”
季灏去握她的手。
婉悦一怔。他立刻就放开了。
“如何不一样?”
婉悦逗他,以为他不过少年心性。
她坐去罗汉塌上,喝了一口半凉的茶水。
季灏跟了过去,蹲在她面前,十分虔诚:“能早一点看到你。”
少年的神情看起来很认真,夕阳的光线照在他脸上,给人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婉悦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她并不确定那是什么,就是心跳比任何时候似乎都跳的快了那么一些。
柳婆子进来问晚膳摆在哪里。
婉悦却低头问季灏:“你要留下一起吃晚膳吗?”
“要。”
这似乎又取悦了少年,他显得快活极了,脸上挂着笑:“只要能陪您吃饭。我什么时候都是愿意的。”
尽管知道季灏的性格便是如此,开朗又贴心。婉悦还是被他带的快活起来,她嘱咐柳婆子:“摆在偏殿。另加一道糖醋鱼。”
这一次总算没有记错。
暮色暗淡,霁月殿各处挂起了羊角琉璃灯。
季灏是吃了晚膳后离开的霁月殿,他一路走着都是嘴角微翘。半夏跟在主子的身后,“少爷,奴才有一件事情要禀报。”
“嗯?”
季灏的心情好,整个人都是放松的:“你说。”
“您上次不是让奴才调查郡主为何去了一趟宫里……回来就病了吗?”
季灏眉头皱了皱,“有结果?”
半夏“嗯”了一声,回答道:“奴才在霁月殿打听了好几次,是丽儿姑娘说的。郡主当日去宫里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有意指婚郡主和乔正则乔大人,但是乔大人不同意。郡主回来便大病了一场。”
季灏想了想,又问:“她如何得知的?”
“丽儿姑娘和夏月姑娘的关系好,是听她说的。丽儿姑娘还嘱咐奴才,不让随便往外传的。”
“又是乔正则?”
季灏周身凛冽,甚至是阴冷。
半夏激灵灵打个冷颤,惊异于主子的气势,“是的。”
季灏再没有说话,还是寻常一样的走路,不快也不慢。但是半夏却知道,主子和刚才是不一样的。
月亮如眉似弓一般挂在天上,四周围绕了许多不知名的小星星。
一闪一闪的,散发微弱的光芒。
婉悦从净室里沐浴完出来,坐在羊脂玉妆台前摸香脂。
“郡主,茉莉香脂快用完了,倒还有几瓶玫瑰香脂是满的。”春华站在她身后,又问:“明儿奴婢给您换玫瑰香脂用?”
婉悦“嗯”了一声,没有在意。她在想事情,“我瞧着季灏最近的状态都非常好,是不是铃铛和花蕊的功劳?”
一个人明显的变化是很容易被发现的,无论是喜悦还是悲伤。
夏月正拿着发烛点夜间照亮用的松油灯,闻言笑起来:“说起铃铛姑娘和花蕊姑娘,奴婢倒有一件稀罕事。”
“怎么了?”
婉悦转身去看她。
“前几天,奴婢去周嚒嚒的住处拿咱们院子里的月例银子,路上的时候正碰到铃铛姑娘和花蕊姑娘各捧着一盆盛开的牡丹花往后花园走。她们看到奴婢还打了招呼。”夏月说完又忍不住地笑。
春华瞪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快点说,别吊人的胃口。”
夏月笑了一阵,“铃铛姑娘的小脸上尽是东一块西一块的脏污,好像是摔了一跤重新站起来的。而花蕊姑娘也没有好到哪里去,额头上都是汗珠,走个路都颤颤巍巍的……”
“你这么一说,我听着像是在落霞阁干粗活的。”
春华说了一句:“真儿不也是每天往后花园送盆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