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悦看着屋里的一切,心里颇为感慨。八仙过海屏风、黄花梨衣柜、大红石榴纹幔帐……位置和摆放都是原来的样子,一动未动。
好像她从未离开过一般。
冬伶的年岁最小,独自站在一旁,小声地哭了好一会儿。
她倒了盏热茶水递给婉悦,“夫人,您润润嗓子。”
婉悦“嗯”了一声,刚要伸手去接,却被季灏给拦住了。他叮嘱冬伶,也说给伺候婉悦的音莲和夏月听,“夫人怀有身孕,以后再不许喝茶水了,一律换成红枣水或者熟水。”
怀了孩子,和平时就不一样了,得好生养着,事事都要谨慎起来。
“奴婢们谨记四爷的提醒。”
不止冬伶瞬间换了笑颜,音莲和夏月也都是喜不自胜。
“……倒也不必如此小心。”
婉悦都闻到碧螺春清幽的香味了,这会子又不让喝,还怪馋的。
季灏已经倒了一盏熟水递过去,说道:“你身子不好,万事更应该要当心一些。”
婉悦也是口渴的厉害,接过熟水,低头喝了半盏。
萧嚒嚒抬了热水进去净室,季灏打横抱着婉悦要去洗澡,被婉悦给拒了,“夏月她们都在,就让她们来吧。你不方便做伺候人的事情。”
“你双腿有伤,她们是女子,伺候起来难免会有不经心的时候,倒不如我亲自来。”季灏薄唇紧抿,大踏绕过八仙过海屏风,往净室走。
妻子在抗拒他,他不是感觉不到。
婉悦:“……”
男子才不会伺候人吧?再者,音莲和夏月她们是自己的贴身大丫头,是伺候惯了的,怎会有不经心一说。
等主子们进了净室,夏月和音莲面面相觑,感觉有些不大对劲。
夫人和四爷说话不冷不热的,好像还堵着一口气的感觉。
桃木浴桶的热水已经调好了温度,还放了澡帕和加了茉莉花香味的猪苓。
婉悦的双腿不能沾水,季灏便让人搬了杌子过来,放到桃木浴桶的旁边,让她坐下。他却小心地替婉悦褪去衣衫。
……
等婉悦周身都洗了干净,换上藕荷色褙子。季灏又给她洗头发,还拿起青玉梳子给她梳通顺。
这些丫头们平常做的小事,由季灏来做,就有些突兀。好在,他认认真真地做,也掩盖了一些生疏。
“你不必这样。”
婉悦看着他额头上起的薄汗,扭过脸去,“外面多的是丫头、婆子,换谁来做都行的。”
“悦儿。”
季灏的声音沙哑,眼圈微微地红了,“我愿意做,你不要再推开我了……”
妻子的身上有很多未消的伤痕,大概是掉下断头崖时被划伤的。有的已经结痂了,有的却皮肉血红。虽然有处理过的痕迹,但显然很粗糙。
他悔的心都在发颤,恨不得能替她受罪。
婉悦的身上又被季灏抹了一遍药膏,许是药劲上来了,密密麻麻的疼痛让她下意识地咬紧了下唇。
季灏伸手摸婉悦的脸,痛惜地唤“悦儿”,想安慰她两句。
却被她拉下他的右手。
婉悦的语气淡淡地:“我累了,想要睡觉。”
她看起来是挺凄惨的,但最凄惨的时候已经扛过去了。是她自己扛过去的,当了祖母给的翡翠吊坠扛过去的。和季灏无关。
但她自己也想的通,季灏费心费力地带她回来,又亲自服侍她,作过身居高位的阁老,已然是不容易了。她不想和他有亲近的举动,却也不会责怪他。
季灏怔怔地蹲在婉悦的身前,盯了一会儿自己的右手,看起来无措又伤心。
他又去抓婉悦的手,使了力气贴在自己的脸上,神思恍惚,“悦儿……”
婉悦:“……”
他虚岁才二十,正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无意间流露的脆弱让他整个人都显得十分有少年气。格外的天真纯情。
这是在干什么?他如今这个模样倒是她做错了事情,无情无义似的。
要不是得知了他的本性,她还真会被这样天真纯情季灏蒙骗过去。
可惜她知道了季灏是个什么样的人,再没有人比他心计深沉了。
所以,她也不信了。
婉悦挣扎了一下,发觉抽不回手,便无动于衷地坐着杌子上发呆。
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了,太阳慢慢地升起来。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季灏抱着婉悦出来后,让萧嚒嚒摆了早膳。
婉悦的胃口不大好,喝了半碗牛乳粥,吃了两个鸡肉小笼包就放下了筷子。
季灏给她剝了个煮鸡蛋,递过去,“把这个也吃了。”
“饱了。”
“不行。”季灏强横地把剝好的鸡蛋放到婉悦面前的碟碗里,“必须把鸡蛋吃了。半碗牛乳粥也要喝完。不然,我就不许你进宫探望太皇太后。”
婉悦:“……”
季灏对付起她来,还真是得心应手的很。
萧嚒嚒端着刚炖好的燕窝羹从外面走过来,也摆在婉悦的面前,“夫人,趁热乎,赶紧喝几口。”
夫人可怜见的,人都瘦了一圈,可得好好地补一补。
婉悦抬眼看了看季灏,当真拿起鸡蛋往嘴里填。
……她突然不见了那么久,不知道皇祖母怎么样了,心里也确实是担忧。不去看一眼,总是不安心。
吃了早膳后,季灏让半夏套了马车去宁王府请林大夫。林大夫照顾了妻子十多年,医术高超,对妻子的身体状况一直也很了解。
“我想进宫。”
婉悦靠着秋香色大迎枕坐在罗汉塌上,提醒季灏,“我今天早上喝了一碗的牛乳粥,你剝给我的鸡蛋也吃了……”
季灏“嗯”了一声,桃花眸里的笑意一闪而过。
妻子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好哄。
难得她肯主动和自己说话,他自然更加的温和:“等林大夫给你把脉之后,看看她是怎么说的,若是要你在家里先歇息两天……”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季灏便看到妻子的脸色微微变了,他咳嗽了一声,改了口:“等林大夫给你把了脉,我带你进宫。”
婉悦应了“好”,她看到炕桌上的果盘里摆了黄澄澄的橘子,伸手拿了一个,剝了皮吃下两瓣,觉得太甜,就放回了果盘里。
“不好吃?”
季灏默默注意着她的动作,想了想,又问:“你想吃什么瓜果?”
“这橘子太甜了,想吃酸的。”
在享受生活着一块,如果有条件,婉悦从不会亏待自己。
音莲笑着插嘴,“夫人,俗语称酸儿辣女呢。奴婢觉得,你肚子里怀的肯定是个小少爷。”她停顿了一下,说道:“奴婢这就打发人出去给您买酸橘子。”说话间,她屈身行礼后,退了出去。
“酸儿辣女?”
婉悦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她温柔地摸摸肚子,“男娃女娃都好。”
只要能安安稳稳的生下来,她就知足了。
夏月也说道:“酸儿辣女是民间的说法,奴婢也常常听人这样说,基本上都是准的。”
季灏其实也想伸手摸一摸妻子的肚子,但是又怕惹了她不高兴。
他拿了一块酸枣糕递给妻子,“吃一口尝尝。这个是酸的。”
婉悦看了他一眼,当着满屋子的丫头、婆子,到底也接过了酸枣糕。
她咬了一口,确实酸酸的,味道也不错,便小口小口地吃。
季灏看她鼓鼓的脸颊,内心如春风吹过,和煦又柔软。
阳光透过半开的推窗照在妻子的身上,看一眼,他都觉得欢喜。
他轻轻地问,“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都喜欢。”
婉悦听他问起孩子的事情,答了一句:“做母亲的,对于自己的孩子,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会喜欢的。”
季灏的嘴角翘起来,表达自己的观点,“相比较男娃,我更加喜欢女娃,最好是长得像你一样的女娃。”
像她?
婉悦愣了一下,刚要说话,外面传来了小丫头的通禀,说是林大夫过来了。
“请进来。”
季灏扬声道。
林大夫背着药箱,进来内室之后先给婉悦和季灏屈身行礼,然后才给婉悦把脉。
她皱了皱眉头,神色不大好,“夫人受过惊吓,气血两虚,而且心藏郁结。怕是不大好。”
季灏没接林大夫的话,亲自撩起婉悦的白色月华裙,说道:“林大夫,夫人的双腿也断了,麻烦你给看一下。”
林大夫“嗯”了一声,她在路上时听半夏提了几嘴,大约对婉悦的状况是了解的。
她先解开绑着的木板,用手捏了捏,说道:“长得还不错,断骨处也都对上了。”她在药箱里拿了药和白色棉布,重新给婉悦上了药,然后包好,这次用的是铁块和铁丝固定的双腿,更加的坚固。
一切妥当之后,林大夫写了一张药方子,和季灏说道:“这是保胎的方子,郡主一定要好好养着,不能再轻易挪动了。还有,要尽可能地让她身心愉悦一些。”
孩子怀上的时日还不足三个月,如果母胎过于孱弱,孩子是不可能保住的。
季灏应“是”,让夏月跟着林大夫一起去宁王府取药。
等送走了林大夫,季灏把婉悦抱到紫檀喜鹊登枝的拔步床,他长得高大挺拔,有力地胳臂穿过她的腿弯,抱的稳稳当当。
婉悦闻到他身上干净清香的皂荚气息,是她非常熟悉的,又非常的陌生。
季灏先把婉悦放在床沿坐好,蹲下给她脱鞋,好脾气地:“你先躺下休息,等夏月回来后,我去给你熬药。”
“你不去衙门吗?”
婉悦问道,“我记得你还是挺忙的。”
“今日休沐。”
季灏笑了笑,又说:“衙门里的事情也不多,等禀明了皇上,我可以在家里公务。也能陪着你。”
经此一事,他哪里还肯让妻子一个人待着,日.日守在眼前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