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清枫半夜在长临殿前舞剑,犹如醉翁之意不在酒。

再迟钝的人也知晓了尹清枫的本意——他在给夏霁台阶下。

这确实是个好机会,夏霁飞速回神,听了绀黛的劝告后便迈开了脚步,准备站到尹清枫面前服个软道个歉,希望尹清枫能大发善心,给她吃顿好的。

然,她方抬了脚步,便被眼前之景吓得愣住了。

尹清枫凌空踏起,剑刃落在树干之上,当下便砍了个口子,满树枝叶纷纷下落。他这一剑用了十成力气,夏霁几乎听到了声音。

她忽地怂了:“绀黛要不还是你先去帮我探探他口风吧——”

绀黛心中生出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但夏霁被尹清枫那一剑吓得不轻,说什么都不肯主动去触霉头,缩在一边抱着桌子死死不撒手。

“也罢,那我便替你去吧。”

绀黛叹了一口气,放弃了劝说夏霁的打算。左右自己先去探殿下口风也是个稳妥的法子,若伊夏再说些什么惹恼殿下,只怕大罗神仙也救不回。

长临殿门打开,海棠树下的身影明显一顿,旋即尹清枫极为潇洒利落地收了剑,转身倜傥一笑,见来人后却是愣住了。

“绀黛?”

绀黛与尹清枫四目相对的瞬间,前者脸皮腾地一红,连忙错开了视线,盯着自己的脚尖:“殿下可是睡不着?”

尹清枫神色微异,飞速瞥了一眼长临殿,旋即收回视线:“此处风景独好,孤闲来无事松松筋骨。”

如殿下所说,此处确实风景独好。

以至于她绀黛都失去了冷静陶醉其中,心上人站在眼前,如明月般高不可攀,但人们却从未停止对明月的畅想,哪怕眼前月孤高冷冽。

绀黛缓缓抬起手臂,带着淡淡香气的帕子慢慢挨近尹清枫的额头,为他拭去汗珠。

尹清枫没有动,垂眸注视着她。

“多谢。”

绀黛身子一僵,发凉的指甲微微颤抖,她呼吸都小心翼翼些:“都是绀黛该做的,此乃绀黛之幸,殿下不需言谢。”

许是她的视线太过炙热,尹清枫蓦然错开,目光落在一树海棠上:“伊承徽呢?”

“她、她睡下了。”

“睡下了?”尹清枫愕然,略带遗憾,“她竟然未醒。”

绀黛不忍见尹清枫伤神,目光寻觅着夏霁的身影,却看木窗前空空荡荡,她已然是躲起来了。

非是夏霁不想道歉,实在是此处之景美的无与伦比,花前月下,自己再出现着实是煞风景。

她蹲在窗户下,听着外边的动静。

绀黛复道:“殿下若想找她,绀黛这便去让她出来。”

话落,绀黛抬脚欲走,尹清枫却叫住了她,自嘲一笑:“不必,你与孤在此说说话吧。”

绀黛浑身骤然紧绷,心如鼓擂就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倒是没等她点头,尹清枫便兀自坐在了石凳上,长剑一抛,绀黛极有默契接住。

亭中石桌上摆着些糕点,绀黛默默看去,发现几乎都是伊承徽喜欢吃的。

尹清枫倒了杯酒,示意绀黛坐下,后者惶恐,却听尹清枫道:“坐吧,严格些说你与旁人不同,你我非主仆。”

“能得殿下如此赏识,是绀黛的荣幸。”

尹清枫举杯一饮,绀黛为他续酒,他眉眼几分怅然,望着明月,忽然想起了过往:“孤记得初见你时,你还是瘦瘦小小的,可怜兮兮望着长街上的人群。”

绀黛捏着酒壶的手渐渐松了些力气,脸上挂了个笑容。

自己和殿下的初遇,说来着实可笑。

她在街上偷了太子侍从的钱袋,被追着跑了两条街,累得两个成年男子气喘吁吁,最后还是尹清枫出面将自己抓住。

她一双灵动的眼睛眨巴眨巴,一点也不害怕,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表情,大不了她几岁的尹清枫却一派少年老成般笑了笑。

“有趣,这丫头有趣,带回去,我亲自教她。”

于是绀黛就被尹清枫带了回去,几年如一日跟在身边,成了他身边的死士。

现在想来,当真她绀黛之幸。

“现在绀黛有殿下相护,再也不用去街上偷东西了。”绀黛道。

尹清枫面露柔和,也露出了个怀念的笑容。

长临殿内,夏霁坐在蒲团上听着二人的谈话,不由得也随着他们的声音回想起了故事中的情节。

事实上,她当时为了推动剧情而安插了绀黛这个角色,塑造的也很单薄,随便安插了个角色背景和性格,便草草写在故事中了。

绀黛在自己笔下的台词加起来还没陆阮儿多,可说来神奇,曾经那个被自己和读者都称为单薄的角色,就这么活生生站在自己的眼前。

她的一喜一怒、女儿家敏感又羞赧的心思、痴痴地爱意,都无比鲜活的摆在自己的面前。

这些人,不是她塑造的那么简单。

起码他们都是活的。

夏霁心中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奇妙感,她不由感叹人生无常,就这么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亭中谈话声稍歇。

夏霁有些犯困,极想爬回床上休息,窝在窗下脊背发僵,她再也撑不住。临回去睡觉之前,她还是难忍好奇的透过窗户缝隙看了一眼。

八角亭之中,尹清枫衣袂随风而舞,他缓缓站起身,凝视着绀黛,视线之中几分欲语还休。

夏霁顿时头皮发麻,不由想起了自己笔下的一个情节。

尹清枫曾这样对绀黛说过:“我好像爱上伊夏了。”

这句话是所有大虐情节的开端,也是伊夏和尹清枫痛苦的开始。如果尹清枫说出这句话,那么夏霁绝对连夜跑路,保命为上。

“伊夏——”尹清枫念到了她的名字,夏霁不由瞪大了眼,却听尹清枫话音一转,道,“伊夏好像有点不太正常。”

什么不太正常?尹清枫可是绝对不认识原本的伊夏的,自然不会察觉到性格的变化。

“宫中可有哪位太医擅长治顽疾?掳她回宫的路上她似乎撞了头,大概是撞坏了脑子。”

······

夏霁一口牙几乎咬了个粉碎。

还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啊。

夏霁暗暗骂了他一句,她大人有大量,不和尹清枫一般见识。

八角亭内,绀黛忽地露出一个不合时宜的笑容,尹清枫怔然,倒是未恼,但显然又觉得自己过度的关心有些丢面子,遂没再说什么。

见状,绀黛主动提起剑,转移话题:“殿下,就让绀黛为您舞剑吧。”

月色如薄纱般笼罩着她,清丽的面庞浅笑嫣然,尹清枫垂下头不敢再去看,过了好半晌,他才点了点头,算是应允。

绀黛如得了什么恩典般,无比期盼着时间能在此刻停下,仿佛世上只有他们二人。

许是绀黛的功劳,第二日夏霁的饭桌上竟出现了一道素菜,夏霁感动得几乎要给绀黛跪下。

绀黛倒是飞速瞥了她一眼,依旧思衬着昨晚的场景,花前月下算是她十几年来最难忘的一件事,足够她珍藏在心里回味半生。

说来,倒也是伊夏间接促成的。

如此,绀黛对夏霁少了几分冷脸,主动为夏霁倒了杯热茶。夏霁接过,见其中热气袅袅,碧绿的茶叶在其中打着转,她几乎热泪纵横。

看,热茶也有了。

“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这几日我在加把劲,一定能过上正常人的日子。”

夏霁嘀嘀咕咕自我激励,绀黛已经习惯她说些乱七八糟的言语,不再去理,转身走了。

一连几日,夏霁的吃食似乎真的渐渐改善了许多,她发现尹清枫最近脾气似乎改善了不少,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

再次去请罪时,尹清枫没有冷嘲热讽她。

但尹清枫让夏霁在他面前跪了半个时辰。

夏霁度日如年,膝盖酸麻疼痛不已,半个时辰一过整个人便瘫在了原地,尹清枫居高临下看着她,破天荒地伸出了手,准备将夏霁扶了起来。

“污蔑当朝太子,孤便是杀了你也不为过,这个惩罚算是轻的。”

尹清枫的手掌还摊在那,夏霁一时之间搭也不是不搭也不是——搭了有些越过正常男女交往的分寸,不搭这尹清枫又没面子。

正当她犹豫时,尹清枫的脸色又黑了几分,夏霁灵机一动,忽地往后一仰,直接仰躺在地上了。

尹清枫一愣,不知道她又唱的哪出。

夏霁哼哼唧唧道:“不行了太子殿下,我这两条腿恐怕要截肢了,您还是让我躺着恢复一会吧。”

尹清枫冷笑一声,夏霁忽然心一颤。

不对啊,这事不对啊!万一尹清枫脑子一抽选择把她公主抱起来怎么办?!

夏霁万分后悔,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正准备做点什么补救一下,却见尹清枫摆摆手叫来四个人。夏霁见他没有要抱自己出去的意思,忽然松了一口气。

那四个太监站定,尹清枫发了话:“你们四个,把伊承徽抬回去。”

等等。

抬回去?

四个人?倒也不用这么多吧?

夏霁惊恐地瞪大双眼,那四个小太监似乎也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竟然真的把夏霁抬了起来。

大年三十杀猪的时候,猪也是被这么抬着的。

夏霁就这么被人抬着出了尹清枫的寝殿,一路宫人无数,纷纷看到了她那张绝望又欲哭无泪的脸。

宫人纷纷震惊。

伊承徽投怀送抱被拒,太子绝情抬其出宫。

伊承徽失宠彻底,当众绝望心灰意冷。

因爱生恨,东宫秘闻为哪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