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亲家老太太过来了。”白芍对着由仪一欠身,恭敬道。
“母亲来了?”由仪抬眸看她,旋即轻笑一声,慢慢呷了口手头的茶水,懒洋洋地拖长了调子,简单的抬眸扬眉的动作也流露出无限的慵懒来,她道:“让母亲进来吧。”
白芍应了一声后转身退下下,不多时便引着一个穿戴华丽的老妇人进来。
——正是尤氏的继母尤张氏。
“哎呦我的女儿啊,你怎么消瘦成这个样子了……”
没等尤张氏念唱作打俱佳地表示一番关心,由仪一甩袖打断了尤张氏:“坐吧,给老夫人奉茶。”
前者对尤张氏,后者对屋里的丫头。
红苕忙至那边案上斟了一钟放在冰盆中的凉茶回来奉给尤张氏,尤张氏顺手接过,故作姿态地品了一番,眼神落在屋内种种摆设上长久地下不了。
由仪随手抚了抚猫儿柔软的毛发,然后将它往地上一放,轻轻一拍,雪白的猫儿轻巧地蹿了出去,不见了踪影。
许是凑巧的缘故,猫儿出去的时候正好撞到了尤张氏,倒是不痛不痒的,她却好大的不痛快。
于是尤张氏一面身后拍打着裙角,一面哀叹道:“我这裙子还是上次来姑娘给得呢,这就让只小畜生给脏了。”
这话一出,忍冬的面色就不大对。
她是专管照顾那名唤雪走的猫儿的,对雪走喜欢得不得了,听她这样说,心中暗道:你那裙子还未必有雪走干净呢。
白芷回身轻轻拍了拍她,又嘱咐:“亲家老太太难得来一次,快去让厨房备了凉碗子来。”
忍冬应了,悄悄儿瞪了尤张氏一眼,闷闷地走了。
由仪这边也不过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轻嗤一声,仿佛嘲讽。她招了招手,吩咐道:“取一匹今年的新缎子来给老夫人。”
“是。”名唤茯苓的丫头应了,退去不多时,便抱着一卷布料回来,对着二人一欠身,回道:“紫褐色缠枝牡丹纹的缎子,是下头人在江南采买的。”
由仪笑了笑,扬扬脸,吩咐:“给老夫人。”
尤张氏仍然故作矜持,等茯苓将布料捧到她身前了,也不接过,只是看着茯苓半福着身双手奉上,一面对由仪笑道:“姑娘,不是我说你,这身边的丫头啊,实在不必太好颜色,会侍候人就对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抬手抚了抚发髻上金灿灿的簪子,道:“你四姨家那个女孩儿,那可最是勤劳肯干不过的了,你看,让她来陪陪你,岂不是好的?”
由仪挑了挑眉,也不理她,只对茯苓道:“既然老太太不喜欢,就拿回去吧。”
茯苓闻言笑着应了,一面慢慢平身,将要离去。
尤张氏大惊,忙忙拉住她,连连道:“给我吧,给我吧,我要的,要的。”
茯苓一愣,不由转头看向由仪,却见她轻轻摆了摆手,便也应了,当下撒手给了尤张氏,然后窈窈窕窕地离去了。
尤张氏对她撇了撇嘴,又摸了摸那料子,果然入手润滑柔软,她心中满意,口中仍道:“这也不取个鲜亮些的颜色,这颜色暗淡的,穿上跟七老八十了似的。”
由仪闻言,一面慢慢敲着手边的矮几,一面漫不经心地吩咐茯苓:“既然如此,茯苓你就拿下去吧。”
“不必了不必了。”尤张氏忙道,紧紧抱着那料子:“我喜欢的,喜欢的。”
茯苓见了,心中轻视更甚,又转头看向由仪,见她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方才退下。
尤张氏坐了半日,零散说了许多,或是想将娘家人安插进宁府中办差,或是想要提高家里每月的花销,总归都是些由仪脑子进水才会答应的条款。
由仪也不放在心上,只是懒洋洋地靠着凭几喝茶,手边一卷游记慢慢地翻着,明摆的漫不经心,不将她放在眼里。
尤张氏好歹会看个好赖脸儿,见由仪如此,心中就不大乐意,想落了脸子,又知道由仪定然不会在意,于是纠结半晌,到底将真正意图摆到了明面上。
“姑娘,我想着,二姐儿如今也七八岁上了,想看个人家也是年龄了,我这儿有个人选,想请您拿个主意。”尤张氏喝了口茶水润喉,心中打定了主意,便将早早思量好的话说了出来。
由仪闻言轻轻挑眉,随手将那一只白玉斗放下,没开口。
尤张氏见此,忙道:“就您养在身边儿的那个蔷哥儿,您看他如何?他也就比二姐儿打了一两岁,年岁上是很合的!”
“母亲好盘算啊。”由仪轻嗤一声:“蔷哥儿好歹是这宁府里的嫡派玄孙,他和我们蓉儿那是一个曾祖的,母亲轻飘飘一句,将要将一个四品官的继女嫁给他,这算盘打得可是真响啊。”
她柳眉轻挑,笑容中自然透出三分嘲讽来:“蔷儿如今已有了童生功名,日后继续考下去,入朝为官是不难的。二姐儿虽然品貌不差,但到底也只是平常出身,性情软弱,如何操持得起官场上的人情往来?”
由仪此时懒散地靠在凭几上,说话的语气也并不严厉,只是轻飘飘如说笑的一般,偏偏就有一种高高在上之感。尤张氏听了,心中大不乐意:“姑娘不乐意便直说,何必扯这一大堆,只是明摆了看不上自己娘家妹妹罢了!”
由仪嗤笑道:“我娘可没给我添了个弟妹。”
尤张氏听了,登时脸色一变,支吾半晌说不出个什么来,最后只一句:“左右她如今是姓了尤的!”
“母亲知道就好。”由仪冷了脸色,施施然起身走到尤张氏身前,伸手轻轻在她肩上拍了拍:“我尤家书香门第,因未来夫家贫贱悔婚?实在是丢不起这个脸面,左右姐儿也大了,这两年母亲好生教养教养,等及了笄,便不是咱家的姐儿,而是……张华家的了。”
她朱唇微启轻飘飘吐出后头五个字,尤张氏听了面色大变,下意识道:“你怎么知道?”
由仪笑了,转头轻轻睨了她一眼,眼角眉梢流露出的便是风情万种:“不然呢?母亲以为我这个一品诰命是白当的吗?母亲还是好生教导二姐儿如何操持家中生计吧,那张华家原先是做什么的呢……对了,皇粮庄头,如今虽然落败了,倒也有个百亩田地度日。”
由仪说着轻轻笑了起来,她俯身凑在尤张氏耳边道:“所以依我看,二妹还是知道些农事为好,我这边也有当用的嬷嬷,回头指派一个,操持家里的事儿,母亲便可不必操心柴米之事,只专心教导二妹了。”
她说着甩袖离去,留尤张氏在那里呆愣着坐了半晌,嘴唇颤抖着,面目青紫俨然是气急了的样子,一手捂着胸口,看着由仪离去的背影都是咬牙切齿的。白芍被吩咐了差事,此时也不着急,饶有耐心地在那里等着尤张氏缓过来。
好半晌过去,见尤张氏面容恢复过来,便笑盈盈地上前,道:“老太太心情平复的如何了?时候可不早了,奴婢让外头套了车马要送您回家呢。”
说着,不等尤张氏反应过来,又引着一位衣衫整洁、面容庄肃的中年女人过来,对着尤张氏笑道:“这位崔嬷嬷,是个极爽利缜密又干脆的人,夫人吩咐了,日后家里的大小事,一应都由崔嬷嬷打理,老太太只管安享晚年便是了。”
说着给那崔嬷嬷使了个眼色,崔嬷嬷便上前一步,对着尤张氏欠身:“见过老夫人。”
尤张氏指着崔嬷嬷,对着白芍张口半晌,竟没说出什么来,可见今日是怒惧交加,实在骂不出污言秽语来啦。
白芍笑眼弯弯,因她容貌出众,故而是个极讨人喜欢的模样,但此时看在尤张氏眼中,实在是分外的可恨。
“老太太这边请。”白芍一路拉着尤张氏出去,上了后门处候着的马车,忽地又道:“哎呦我这个性子,竟把这一桩事给忘了。”
说着,她拿捏起了腔调来,悠悠道:“夫人说了,当今陛下提倡节俭,这全国上下简朴成风,实在不宜奢侈太过,故而要减少用度。”
“这边府里都减了,那头供去的花销自然也要酌情减少,何况老爷子都去了,夫人实在是没有义务每月百两银子地供着对自己没有教养之德的继母,所以日后每月只会往那头送五十两银子,都交给崔嬷嬷调度!”
说着,白芍又笑了:“想来老太太也是能接受的吧?这可是响应陛下的号召啊!”
话音刚落,一个眼色过去,马车已经走了起来,尤张氏要下车怒骂,却被那车夫给挡住了,于是只听一连串秽语随风飘扬,实在不堪入耳。
白芍听着直皱眉,于是微微摆了摆手,那头崔嬷嬷就得了号令一般,轻轻一拍车夫,马车一顿,她迅速上去,顷刻之间,尤张氏就停了骂声。
眼见那一辆藏蓝马车慢慢远去,白芍慢慢笑了,随意拿了一把锞子分给门口的小厮、婆子们,笑道:“让你们见笑了。”
“不敢,不敢。”一位嬷嬷极有眼色,就要捧了茶水果子来给白芍,还道:“我们这儿东西不好,姑娘赏个脸,好歹用两口。”
白芍含笑道:“不了,夫人还有差事吩咐呢。”
于是嬷嬷忙让了路出来,又在一旁稍稍躬着身子,以表尊敬。
白芍慢慢拂了拂自己的衣袖,转头扫了一眼已经空荡荡的街道,轻嗤一声,回去了。
——这后门处的街道上住的都是宁府的下人,寻常小贩也不往里头走,不然只怕这一桩事情马上要变成笑话传遍京都了。
所以马车候在后门处,自然也是有其中的用意的。
白芍这边抄着会芳园的小路走,再穿过一条东西夹道,自宁德堂后门入内。
再顺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走上不多时,入目便是宁德堂后来修建的小花园了。
由仪正在小花园上的亭中闭目歇息,身上盖了一层薄毯,手头握着一把白玉骨的团扇,眉目疏懒。
“回来了?”她是有听脚步声辨人的本事的,此时也不睁眼,直接问道。
白芍笑了:“是,老夫人送走了。”
“下去喝碗凉茶歇歇吧,方才开了个瓜,白芷给你留了,听说可是拣最甜的地方留给你的。”由仪慢悠悠道。
白芍抿嘴儿一笑,道:“夫人净哄奴婢,最甜的自然是奉给您的。”
一面说着,一面对着由仪行了一礼,退下了。
“我那母亲只怕不大乐意吧?”由仪慢悠悠摇了摇手中的团扇,随口与白芷闲话,她扯了一抹浅笑出来,轻嗤一声:“也是,一个月一百两突然少了一半,换谁也会不乐意的。”
她也没等白芷回话,或者说本来也没指望着白芷回话。
——白芷一贯是个沉闷性子,虽然与白芍是一母同胞的姊妹两个,但这姐妹二人可是在是看不出半点不同来。
白芍天性开朗,为人爽朗大方,宁府上下都是她眼熟的,谁都能搭上两句,人缘极好。
白芷却不同,她自幼流浪在外,又要护着白芍,见过的人间丑恶事不知凡几,养成了个三棒子打不出一句话的性子,嘴最严实,心思却极为缜密,这些年由仪身边的事由她和白芍打理,分工也是不同的。
至少白芍就不能对由仪名下店铺、田产与账册如数家珍,也不知道由仪身家到底多少。
而她们二人对未来的规划也不同,白芍是已经认了由仪院里的一位德高望重的嬷嬷做干娘,准备婚嫁的。定下的人选则是宁府中一位年轻的账房,那账房通些文墨,生的最是斯文,性子也温柔腼腆,和白芍正好互补了。
而他家中又无长辈高堂,孤身上京,由仪做主将后街上一处四合小院拨给了他,日后白芍过去,当家做主是不愁的。
当然最紧要的还是二人看对了眼,想到当时,自己精心培养出的白芍红着脸声如蚊呐地求自己赏一桩婚事,由仪便实在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
左右那账房也对白芍倾心,于是便也顺理成章,如今由仪已吩咐人给白芍办了嫁妆,婚期就定在九月里,婚后白芍或是在府里做事,或是仍然在由仪身边侍奉,也全看她的心意了。
而白芷则是个性子极为冷清的,自由看遍了人间冷暖,心中只认为男女之事最不可靠,如今被由仪收服,便一心为她做事,办起事来雷厉风行,竟是个古代版女强人的风范。
这话都扯远了,只说由仪这边,伸手闲闲拨弄了一下养着几尾锦鲤的白瓷青花大缸内的水,笑容中仿佛含着嘲讽,又仿佛漫不经心:“其实若是她没有这要用女儿攀图富贵的心,我也不差提拔二姐儿那一把。”
“你说是吧,白芷?”
她没回头,仍然注视着那养着锦鲤的鱼缸,随意扯出的一抹笑容意味不明,白芷抬头看去,便觉着一双星眸中仿佛是那小小的水中世界,也仿佛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