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大年三十儿里,荣府那边祭祖的声音热闹,由仪也没凑那一份,只带着贾蓉、贾蔷与蓁蓁在宁德堂饮宴守岁。
三个满满当当装着金锞子的小荷包,或是“状元及第”、“五子登科”或是“八宝联春”,均采用大红妆缎裁制而成。那荷包以金线刺绣,工艺上乘,又点缀着明珠,光华璀璨。
由仪亲手递给了贾蓉、贾蔷,又将最后一个八宝联春的放进了蓁蓁的襁褓里,笑道:“新的一年,定然要一切安好。”
“是。”贾蓉贾蔷齐声答应,均是满心满眼的笑意。由仪又招了招手,唤了辛夷过来,她手上正捧着两个小巧木盒,身后另一个婢女,手上捧着个双层添漆大捧盒,看着就沉甸甸的。
由仪扬一扬脸,示意辛夷将那两个小匣子分别递给了贾蓉贾蔷二人,笑道:“这是额外的一份,你们都打开看看吧。”
兄弟二人对视两眼,应了声,一齐打开了。
只见里头东西都是一样的,薄薄的一张纸,正是房契。仔细看地点,却在长安城中闹市,那街道他们都知道,店面只有大没有小的,按如今的市价,只怕没个千两白银是下不来的。
贾蔷忙道:“蔷儿惶恐。”
“这没什么。”由仪端着盖钟儿呷了口茶水,轻笑一声,神态悠然:“你不必惶恐,这东西不从公家出,是我自己的私房,你们也都大了,给你们是我自己乐意的,你就收着吧。”
又对贾蓉道:“你也不比觉着不公,府里的东西自然都是你的。”
贾蓉忙道:“儿不敢,母亲的私房,自然随母亲处置。”
“如此最好。”由仪点了点头,随意道:“我的东西,除了百年之后要献与皇家的也没多少了,积攒下来的私房有一半是有安排的,余下的自然是你们三个分的,念头还早,不比着急。”
贾蓉贾蔷二人忙起身谢罪,由仪摇了摇头,嗤道:“轻描淡写一句话就让你们这样了,也是我的不是了。”
没等二人反应,由仪摆了摆手,辛夷便接过身后婢女捧着的捧盒,奉与蓁蓁。
由仪的脾气贾蓉贾蔷早习惯了,此时也没那般惊慌。前头被由仪的大手笔惊了,此时看着那大捧盒不免有些好奇。
由仪轻嗤一声,吩咐辛夷将那捧盒打开了。
原来里头正是整整齐齐一套赤金掐丝嵌羊脂白的头面,海棠迎春的花色,雕刻的栩栩如生,金丝纤细精巧,可谓巧夺天工。
此时与烛光映照下,脂玉莹润雅致,赤金奢华贵气,光泽夺目,只让人移不开眼去。
这算是极好的东西了,但先头被养宽了眼界,贾蓉贾蔷二人见了倒也没什么感觉,只当做平常。由仪见此摇了摇头,吩咐蓁蓁身边侍奉的锦绣将东西收好,又打趣了一句:“给你姑娘把东西收好了,不然日后嫁妆里少了首饰头面,她可是要和你算账的。”
锦绣是由仪身边出去的,此时也不着急,反而落落大方地与由仪说笑:“两位爷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奴婢却是知道的,这头面自然得好生收着,一日看三次,唯恐丢了。”
于是满屋子人都笑了,又有人献了合欢汤、屠苏酒、如意糕、吉祥果来,一一用过。屋里的西洋钟不紧不慢地响了几声,由仪方才道:“将年饭端上来吧。”
贾蓉贾蔷用端着酒杯对由仪说了道贺之语,由仪一一接了敬酒,少不得又祝福两句。一时用过膳食,由仪歪在榻上,眉眼间流露出两分疲意来,贾蓉贾蔷二人之意告退,由仪又吩咐锦绣:“夜已深了,今日蓁蓁不必回去了,厢房收拾的好,留宿吧。”
“是。”锦绣笑吟吟答应了,看着摇篮里睡得香甜的蓁蓁,满心满眼都是欢喜。
她被给了蓁蓁,自然是由仪对蓁蓁越看重,她的日子越好。
过了年,开了春儿,对宁府来说第一件要紧事便是杨家燕华的及笄之礼。
宣威侯嫡女,父亲战功赫赫,母亲皇后胞妹,又得皇后姨母疼爱,得封郡君封号,自然是再尊贵不过的了。
她的及笄之礼办的极盛大煊赫,徐聘柔请了由仪做赞礼,正宾则是京中极具高洁名望的诰命夫人,虽不过二品封诰,但她丈夫却也不过不惑之年,天子近臣,前途无量。
她在京中是出了名的品行高洁,却也是出了名的冷傲孤僻,江南百年世族的嫡女当得起这份傲气。
能把她请来做正宾,想来徐聘柔是用了不少心思的。
皇后虽没亲临,却有晋阳公主带着丰厚赏赐亲临,并有芝阳公主作为摈者参加,也是给足了杨家脸面。
懿旨赐杨氏燕华“康敏”为字,这算是抢了正宾的差事,那位林夫人也不在意,仍旧端着淡淡的笑意,在懿旨宣读完毕之后,再次对燕华念诵祝词,半分无慌乱之意。
及笄礼后,两家便商议起了婚期。
一切礼节一一走着,婚期定在五月里头,长安城的天气还不是最炎热的时候举行,若再拖上一个月,穿着那沉重的婚服走程序,那才真是要人命了。
一切尘埃落定,由仪走了一趟宫里。
皇后的凤仪宫永远是典雅大气的装潢摆设,由仪被女官引着入内,停驻在凤座前,对皇后请安行礼。
礼未完,皇后已倾身扶她起来,含笑道:“本宫可是日日盼着你入宫呢!”
由仪笑道:“是臣妇的不是。”
皇后摇了摇头,又笑吟吟地赐了座,吩咐人奉茶来,与由仪闲谈两句,说了些燕华与贾蓉的婚事,方才切入了正题。
之间那头女官来报:“太子妃、衡阳公主请——问皇后娘娘安。”
皇后道:“传她们进来。”
由仪便要退让,却听皇后道:“日后总要相见,由仪你坐着吧,便不必避让。”
太子妃出自山东庄氏,仪态端庄,浑身上下无一处可挑剔之地。是为庄氏长房嫡女,其父乃一代大儒,膝下女儿也是满身书香清韵之气,是皇帝皇后千挑万选后为儿子挑选出的太子妃,如今入宫两月,已接手了内宫小半事务,打理的井井有条。
——这都是皇后与由仪说的,言语之中透露出的满足欣慰与期盼让由仪不免有了个猜测,却又不敢妄下定论。
衡阳公主一身水绿大袖衫,倾髻松松挽就,斜插白玉钗一支,满身矜持,眉目冷淡,与太子妃站在一处,分毫不落下乘。
由仪心里却咯噔一下。
她就说世间不会有这样好的事,好好儿的,一门落魄勋贵的旁支公子就能得了个好官职了?本来救驾之功,尚公主,有个三品驸马衔位足够了,偏偏皇帝还要画蛇添足在上头添个官职,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她虽觉着不对,只能归之于皇帝脑抽了,竟然没有想到好生打听打听衡阳公主人品。
难怪徐聘柔几次看着她欲言又止的,实在是——马失前蹄了!
也难怪衡阳公主分明年长芝阳公主,又与杨恪年龄更为契合,偏偏就是芝阳公主许了杨恪,衡阳公主无所着落。
这是不好把衡阳公主嫁给宣威侯幺子,才让芝阳公主嫁过去。
而按照衡阳公主这性格,只怕嫁给旁的贵族嫡系子弟也是让人笑话。
而贾蔷,与宁府血统疏远些,出身在这些驸马候选中就落了下乘,能尚公主就是三生有幸,娶回去自然得供着,无论衡阳公主如何清高冷傲,贾蔷又能如何呢?
这桩桩件件可谓算尽了人心里,里头唯独差的一条就是对由仪而言贾蓉贾蔷并没什么差别,但这却也不重要。
由仪垂眸看了看手上端着的官窑青花茶盖钟儿,轻轻扯了一抹笑意出来。
但同样,这一门婚事带给贾蔷的好处也是明摆着的,日后夫妻二人即便两府分居,他也是正经八百的公主驸马,公主一日在,就一日是他的护身符。
子嗣延绵上——依衡阳公主之淡薄,绝不会在意驸马纳妾之事,即便她不愿为贾蔷绵延子嗣,却也不会让贾蔷绝了后嗣。
以皇帝之尊贵,算是对得起贾蔷了。
心中轻叹一声,由仪慢慢放下了茶钟起身。
再如何是郡主,总是个臣妇,太子妃在女眷中之尊贵仅次于皇后,她是得与太子妃见礼了。
太子妃态度也是极恳切的,没等她彻底行下去一礼便扶着她起来,只道:“勉德郡主是长辈,这礼晚辈是不敢受的。”
由仪坚持对她欠了欠身,皇后对二人的举止都很满意,于是含笑让二人各自落座,又对衡阳道:“见过勉德郡主。”
衡阳公主于是对着由仪稍稍见礼:“勉德郡主。”
由仪本不该受这一礼,就要起身还礼,却被皇后拦了:“你是她长辈,又是你一手带大贾蔷,她的礼,你是受得的。”
由仪便顺杆子往上爬地笑道:“受了这礼,该给见面礼的。”
说着,她褪了腕上一只碧绿通透的翡翠镯给衡阳公主递去,又笑道:“公主不要嫌弃简薄才是。”
衡阳公主在皇后的示意下礼貌地谢过了然后接过,然后在一旁落座,一言不发。
皇后倒是笑吟吟地打趣了由仪一句:“你倒是会顺杆子往上爬。”
又看了看衡阳公主捧着的那只镯子,好笑道:“出手也阔绰。”
“可不是。”太子妃附和着道:“这些年,成色这样好的镯子也不常见了。”
话里话外都在打趣衡阳公主,衡阳公主到仍然稳如泰山地坐在那里,手上捧着个镯子,眉目之间一派的冷淡悠远。
这模样倒是让由仪有些恍惚,她也曾有过这样一个友人,单单往那儿一坐就是满身悠远气派。可最后国破之际,也是那位以心性凉薄闻名的皇家贵女提剑自刎,长跪向巍峨宫阙。
她也曾做过这样的人,最后到底挽了发入了道门,做了女冠,成了众人眼中的“另类之人”。
她轻叹一口气,眉目自然柔和了两分。
今日,恍惚见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