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贵妃省亲一事,荣府的年也过得忙忙碌碌的,不得安宁。
由仪的留芳庭倒是仍旧安静宁和的。掐丝小熏炉中一炉沉水香静静地燃着,由仪握着一卷书歪在榻上小憩,听见外间匆匆的脚步声猛地睁眼,瞬间冷冽凉薄倾洒而出,又在不久之后化为旭旭一声叹息。
她随意将书卷放下,抬手揉了揉眉心,唤道:“碧月,怎么了?”
只见那淡蓝轻纱裁制的帘子被轻轻撩开,进来的却不是碧月,而是素云。她笑道:“是琏二奶奶和薛姑娘来了。”
“倒是稀客。”由仪意味不明地叹了一声,吩咐:“让她们在外头稍坐坐,我换身衣裳就来。”
“唉。”素云答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不多时碧月便带人捧着水盆巾帕等物进来,又将妆台上的妆盒捧来,服侍由仪梳洗装扮。
片刻后,由仪抬步出门,就见王熙凤与宝钗在小厅里坐着喝茶,二人说笑着,其乐融融的。
王熙凤自然是一派的辉煌华丽不说,只说宝钗,她乌黑的倾髻上簪了碧绿碧绿的一支翠玉百合步摇,细碎米珠穿成的流苏垂在鬓边,衬得面容温婉柔和。一对儿的嵌珠百合绒花簪在发髻的另一边,小巧精致,与那步摇相得益彰。
身上是颜色素净的水蓝色如意云纹对襟长衫,下搭葱绿色折枝堆花曳地裙,腰间一条碧绿宫绦紧紧系着,比之王熙凤,又是另一种温柔绰约。只是身材消瘦的厉害,精神头倒是不错。
唯独与从前不同的,是胸前只襟领下垂着一块如意云纹的碧玉佩,而非从前那黄澄澄的金项圈。
“大嫂子。”见由仪出来,宝钗含笑起身见礼,王熙凤也道:“这些日子忙,可有许久没见大嫂子了。”
由仪笑了:“刚还说你们两个是稀客的,怎么今儿有功夫到我这儿来了?”
王熙凤道:“这不是要往太太屋里去,正碰上宝钗妹妹,她说要过来,想着许多日没见你了,就跟来看看。”
“这话说得,那宝钗要是不来,你就不来了?”由仪轻笑一声,让了让桌上的几碟果品,道:“旁的都好说,唯有那一碟柿饼,虽是乡村野味,比不得贡上的,却是我奶嬷嬷亲自做的,与外头的不同,别有一番滋味,你们可得尝尝。”
王熙凤闻言笑了:“合府上下谁不知道大嫂子的口味挑剔?能让你点头的,定然是极好的。”
说着她伸手拣了一块略尝尝,笑道:“果然滋味不错。”
又问:“不知大嫂子这儿可多?若多的,还请割爱,让我带回去给我们大姐儿尝尝。”
由仪欣然应允,道:“我让云心装给你。”
倒是一旁的宝钗道:“大姐儿也四五岁了,怎么也不取个正经名字?就大姐儿大姐儿的叫着?”
王熙凤闻言苦笑:“哪里是不想取,只是算命的先生说:姐儿命格奇特,一般的名字恐压不住,老祖宗给取了两个,用上不到两日,保准病了。这无奈之下,才一直大姐儿大姐儿地叫到今日。”
“这也是无奈之举。”宝钗闻言叹了口气:“且慢慢等着吧,日后总有一番机缘的。”
“你这丫头近日说话愈发有意思了。”王熙凤笑吟吟地看向宝钗:“不大个人儿,说出来的话还让人以为是我们这个年纪的呢。”
宝钗苦笑道:“我哪里天真的起来呢?”
她难得在外人面前没有算计地显露出几分软弱来,看着也让人揪心。
王熙凤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她,道:“总会好起来的。”
说的是薛蟠自贵妃得势后愈发自得猖狂了起来,前头在外头酗酒后纵马,从马上跌落下来,摔了个半身不遂。
大夫看了,说后半生怕是只能瘫在床上了。
而后的种种困难自然不必说了,宝钗虽然是个稳得住的人,一时也被打击的不成样子。稳住家里的铺子生意也花了许多心思,她又向薛姨妈坦白了说:不愿外嫁,只希望能保住父亲心血。
薛姨妈此时只当她是后半生唯一依靠,听了这话虽有些伤心,更多的却是欣慰,从此更是宝钗说什么是什么,若从前是夫死从子的话,此时便是夫死从女了。
不过这事儿外人不知道,王熙凤此时也只能这样安慰了。
一时沉默,王熙凤道:“时候差不多了,咱们往太太院子里去吧。”
说着起身携着由仪和宝钗的手往外,下台阶的时候由仪拉着宝钗驻足,她转头细看了看宝钗的面相,轻叹一声,拍了拍她,低声道:“放开手去做吧,无论怎样,结果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宝钗愣了愣,然后含着泪点了点头:“我知道的。”
王夫人房中正是热闹时候,三春并宝玉、黛玉都在,见三人过来,三春一拥而上拉着由仪和宝钗往她们坐着的那一桌上去,笑着说些杂事。王熙凤兀自往王夫人那边去,姑侄二人自然有些家务人情话来讨论。
由仪见黛玉眼圈儿红红的,便问道:“这是怎么了?宝玉又惹你生气了?”
黛玉听了脸一红,低着头不说话。宝玉道:“大嫂子你就别问了,总归是我的不是。”
由仪闻言,笑道:“这还没成亲呢,就护上了,日后可怎么了得呢?”
这话一出,黛玉的脸红的更厉害了,三春和宝钗都笑了起来,宝玉倒浑然不觉:“日后林妹妹总要嫁给我的!”
“是是是,你林妹妹呀,早晚儿是你的人!”由仪抬手拣了个朱橘在手上剥皮,听探春问道:“如今快到年根儿底下了,兰哥儿学里也快放假了吧?”
由仪闻言点了点头,道:“是了,说是二十三开始放假,也没两日了。”
探春又道:“可惜二哥哥如今不在那学里了,不然还能和兰哥儿一道上下学。”
宝玉道:“要我说,不如让老爷给兰哥儿再请一个师傅,单独在家学习,那学里也乱。”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兰哥儿在那学里学得不错,老先生教导的他也尽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由仪闻言,道:“就这样吧,明年开了春儿,也是逢考年,我想着让他回金陵试一试,也好知道知道水平。”
宝玉闻言拧眉道:“兰哥儿多尊贵的身世,何必奔着那些禄蠹蠢贼之处去。”
三春闻言具是无奈,黛玉却道:“按你这话说,我父亲和舅舅也是禄蠹蠢贼了?我父亲当年还是探花出身,难不成是蠢上加蠢?”
宝玉听了,一时着急:“我不是这个意思!”
又讪讪道:“是我说错了话,妹妹饶我一次吧。”
一时同桌几人都笑了,探春道:“可算有人能治你这毛病。”
又问:“今儿跟在你身边的怎么不是袭人姐姐?”
黛玉听了面色就不大好,宝玉苦笑一声,道:“是老太太赏了她五十两银子,让她家去了。”
迎春已是知人事的年纪,身边的嬷嬷也教导些做□□子为人主母该知道的事情,见黛玉如此,哪有不明白的?只道:“既然心大了,打发出去是应该的。”
宝钗也道:“五十两银子足够她置办一副好嫁妆了,何况这府里带人素来宽厚,想来她这些年也存了不少梯己,她出去后,日子也好过。”
“不说这些事儿了。”探春道:“娘娘省亲那日,你们打算穿戴什么?”
于是这一桌的话题就拐到了姑娘们的穿戴打扮上,宝玉兴致勃勃地给提着建议,由仪随意喝茶听着,偶尔也饶有兴致地给出出主意。
宝钗在一旁坐着,听三春和黛玉讨论这些事情,渐渐面上的笑意也真切了几分。
一边说着话,那头又有人进来回王熙凤的话,又是要绫纱糊东西,又是要开库房取金银器皿,王夫人那头也有人来回各样账目,王夫人之正房一时之间又忙碌了起来。
由仪转头看了看那边,对几人道:“这头忙起来了,咱们留着也是误事,不如去迎丫头屋里坐吧。”
又对迎春道:“不是说你琏二哥哥回来给你带了些江南的好茶吗?舍不舍得拿出来招待招待我们?”
迎春笑盈盈道:“若单是她们当然不行,大嫂子要去,自然是什么好的拿什么招待。”
于是众人都笑了,就连宝钗也笑盈盈开口道:“既然如此,可是沾了大嫂子的光了。”
再和王夫人知会一声,众人便挪了地方往迎春屋里去了。
迎春那屋子简单,里外两间用一扇绣花卉鸟虫的插屏隔开,两旁都是些绿植盆栽,没多的金玉玩器,却是绿意盎然、生机勃勃,令人一进去就极为喜欢。
迎春请众人在里间炕上坐了,吩咐小丫头抬了两张炕桌并上,摆了各样精致茶果点心零食来。又亲自沏了一壶茶水来,捧着一套的白瓷描花鸟纹卉茶钟过来,对众人笑道:“这茶倒不是什么有名的品种,只是和咱们素日喝的不是一个滋味。”
探春道:“这就很好了,好歹琏二哥出门还记得给你带个东西,就算是面子情,也比我们好上不少。”
“说起扬州,林姐姐带回来的鸭蛋粉用着倒是比咱们素日用的好。”惜春道:“那头油味儿也好,难得的竟没有那么腻得慌。”
“知道你挑剔,自然得拣最好的带回来给你们。”黛玉道。
于是这屋子里就热闹了起来,又说起京中的胭脂水粉,宝玉也兴致勃勃地插话进来,一派的其乐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