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年再开春,又是稻香村山坡下那几百株杏花喷火蒸霞的时节,却是贾兰回来了。
他正赶上探春的生日,少不得将在外寻得的有趣玩器或书籍赠与探春两样做寿仪,其余各人也都有礼物。
由仪只歪头含笑看着他将礼物一样样分配,忽然发笑:“你这和你师傅出去走了一年,倒是阔绰大方了不少。”
贾兰笑道:“都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另有孝敬母亲的。”
说着神秘兮兮地从袖中取出一只五寸长、寸许宽的小木盒来,檀木质地的,盒面上精雕细琢刻着一簇芙蓉花,清秀隽丽。
由仪轻轻挑眉,问:“这是什么好东西?”说着抬手接过盒子,欣然打开露出里面的东西,却原来是一支白玉芙蓉钗。
那芙蓉花上另有氤氲出的粉色来,玉质如何细腻不谈,只雕工便是不俗,怕这一只钗就够贾兰一二年的零花钱了。
由仪挑眉轻笑:“你这是把私房钱掏空了吗?”
贾兰讨好笑道:“你就说您喜不喜欢吧。”
“自然是喜欢的。”由仪随手往发髻上一插,转头对着碧月挑眉轻笑:“好看吗?”一双清澈眼眸水光潋滟,不同于往日的深不见底和冷漠凌冽,反而含着无限的勾人魅惑。
碧月脸一红,然后无奈道:“奴婢给您取一面镜子来。”
说着,入内室取了一面巴掌大的西洋镜来,背面是纯银掐丝錾花嵌明珠的,珠子倒不大,难得光泽莹润,清雅好看。
由仪取来揽镜自照,又转头笑问贾兰:“怎样?”
“美极了。”贾兰连连点头,轻声喃喃道:“师傅的眼光果然不错。”
由仪闻声轻轻挑眉,忽然伸手将钗子取了下来递给身旁的碧月,一面嘱咐她收好,一面正色看向贾兰:“我不论你在想什么,我与他,此生无缘,来生不见。”
“母亲。”贾兰挥退了侍女走到由仪身边,蹲身对她认真道:“您真的不打算再找一人相伴余生吗?”
又略显激动地道:“如果您惧怕府中人言,儿早晚会带您搬出去。何况荣府已是日暮西山,届时官场之上凭本事立足,只要儿子够□□,又怎会有人议论你呢?”
由仪轻嗤一声:“你以为我是畏惧人言?”她一甩衣袖缓缓理了理鬓发,正色看向贾兰:“于我而言,无论是你的父亲,还是你的师傅,都已是往日云烟,如今这府里能留住我,只是因为你而已。我不想知道你师傅是如何告诉你我们两个之间的往事,我也不想知道你心里对着如何评价,但我要告诉你,我们两个之间所有的一切远远不是简单的言语所能够叙述的。我的身体里流着曾经伤害他亲人的血,他祖上的荣耀也有在伤害了我的亲人后得到的。我们两个早已入了局,身为局中人,最好的结果就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贾兰听了愣怔半晌,看着由仪冷冽的面色终究缓缓点头:“儿明白了。”
这日探春生辰,阖府上下一番庆祝,由仪送了一对儿的明珠穿红珊瑚石手钏给她,含笑祝她:“生辰喜乐。”
又看着探春的面相,好半晌终究徐徐一叹。
凤脉已成。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雨变成龙。这个她一手教导出来的女孩儿最终会带着家国寄托远离故土,然后母仪天下,威慑朝局。
也终究能给她的母族贾家带来一份安稳。
最后到底是这个从前不被重视的庶出女儿保住了贾家。
探春生日后,贾政来信,说是拟定六月中旬回京。
本来的三年任期不算,如今算来竟然只有两年不到,想来也是这位为人端方的贾政大人在外做官不顺吧。
这消息一出,大观园众人又帮着宝玉课业凑字数,倒让黛玉起诗社的想法落了空。
然而字数凑了多少出来,那头贾政又来了消息说要沿路赈灾,冬底方归,宝玉可是一下子松了口气,贾母看了也好不欢喜。
然后贾政那边的计划不知为何又出了问题,最后还是原定计划回来,好在早前众人已经赶着替宝玉将功课作业备齐,也没让宝玉吃了挂落。
八月初三日乃贾母八旬之庆,自七月中旬起送寿礼者络绎不绝,两府拟定七月二十八日起办宴,至八月初五日,招待往来宾客。
旁人还好,唯二十八这日,贾母的几个手帕交:南安王太妃与几家老诰命,并一个小辈北静王妃都往贾府,贾母为首的诰命大妆相迎,太妃又唤了姑娘们来见。
旁人还好,却拉着探春说了许多话,最后还褪了腕上一串红珊瑚手串给探春带上,言语亲近和软。
贾母在一旁看着,与南安王太妃交换两个眼神便知道了她的意思,于是再看探春的眼神就另有一番意味了。
贾母生辰后,安稳两日,又闹出了个抄检大观园来。
王熙凤仍然病着,却也支撑着带人四处搜查,她这边被王、邢二位夫人给了脸子,心里也藏着火气,只是到了园中姑娘们面前,少不得闻言软语地安慰着。
探春那个性子自然不必说,就连王熙凤都没得个好脸色,甚至被她说了许多话来。那话里话外指着自家问题,王熙凤听着虽觉有理,更多的却是无奈。少不得给探春赔了不是,看探春安稳睡下后方才离开。
黛玉那里自然查出了许多宝玉的旧物来。偏生二人是未婚夫妻,又是自小一处相伴长大的,互相的旧东西都有不知多少,众人也只能无功而返,又被黛玉身边的林嬷嬷冷言讽刺了几句,落得个没脸。
迎春、惜春也都不是好招惹的,过来查屋子的老嬷嬷但凡一个不恭敬些就被指桑骂槐引经据典嘲讽了。见这些姑娘都是硬茬子,那王善保家的也就讪讪的不敢开口了。
再说迎春身边的司棋虽然也查出了男子物件来,迎春只一口咬定两人家里已给订了婚约,司棋也说正有此事,王善保家的再敲两句边鼓,王熙凤也不好在小姑子屋里人上动手脚。
惜春那里的入画更是,一则东府里少不了给赏赐,二则惜春摆明了兵马要护着她,王熙凤也不想在此多做纠结,只安抚惜春两句,就拉着仍有些不服气的王善保家的去了。
却是最后来了稻香村。由仪俨然早得了消息,此时就在正厅端坐着,中衣外只披着一件月白绣银叶的披风,宽衣素履、双袖鼓风。一头乌发半挽半散着,她安坐在椅子上,手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串白玉十八子,贾兰衣衫端正地在一旁陪着,面色也不大好看。
庭院当地里分两边站着满满当当的丫头婆子,正厅里箱柜打开堆了满满一地,见人来了由仪也没起身,只道:“既然要搜,她们是我的人,自然先从我这里搜起。”
又道:“不然若是只搜她们不搜我,岂不是打我的脸?”
她掀起眼皮看向带着众人进来的王熙凤,冷笑一声:“自古来哪有自家抄自家的道理?书香门第的规矩,我今儿是见识了。”
王熙凤讪讪笑了,一面压着她坐下,安抚道:“不过走个过程,谁能搜你的东西呢?”
偏那头王善保家的不死心,就要去碰地上的箱子,由仪冷笑一声,出手就摔出去一个汝窑茶盖碗,怒斥道:“哪个牌面上的人,也敢伸手动我的东西?”
她直起身来甩袖过去,冷脸对着那王善保家的,冷笑道:“这阖府上下谁不知道我寡居多年,一心唯独照顾兰儿。你今日进来搜我,是指着我鼻子骂我不知规矩玷污了贾家门楣吗?”
“哪儿的话,哪儿的话。”王熙凤大惊,忙拉着由仪坐下,又道:“好嫂子,这下人不知礼,我替她给你赔不是。这阖府上下谁不知道你是最讲规矩守礼节的一个,本来也就是来你这儿看看,怕下头有小丫头子手脚不干净,哪里能让嫂子动这么大的气。”
“呵,什么是手脚干净,什么是手脚不干净?”由仪挑眉冷笑:“碧月,她是自由服侍我的丫头,她哥哥如今管着我在外头的庄园田地。光她一人的私房出去就足够置办京郊良田不知多少,你们查出来,合不上这府里的月例,便说她手脚不干净吗?安不知是我给的,或她哥哥贴补的。”
又道:“或哪一个搜出男子衣物鞋履出来,兰儿身边的且不说,就我身边这些,那个在外头没个兄弟或未婚夫婿,就说她们私相授受了吗?”
她说话音量不高,面上仍然噙着笑意,纵然是那样冷冰冰的含着讽刺,却也没人能指责她失礼。
王熙凤心中叹了口气,安抚她道:“嫂子这是哪儿的话呢。”
由仪冷哼一声:“搜吧,只是我怕明日这满京里就都传遍了。今日你们选的理由站得住脚吗?只怕明日这满京城里就都传遍了!到时候,你让你家贾琏、我家兰儿和宝玉他们在外头怎么做人!”
她抬手又摔了一个果盘,却是冲着王善保家的去的:“我生平最厌恶样颠三倒四搬弄是非不分主仆尊卑的人,今日你算是占了个齐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