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雨水丰富,一连半个月都是阴雨连绵的。
好容易一日天色放晴,众人聚在薛夫人房中,听她念叨些家务人情话,或说些贾家的事,口中提起王夫人就满满都是怜悯和惋惜。
偶尔回忆起往昔来,也说自己当年和王夫人在京中是多么的出风头。
陈氏在一旁含笑听着,笑容温婉含蓄,做足了谦卑恭敬的姿态。
薛浔也在那里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心中思索的更多是由仪和师傅布置下的功课。
润姐儿被薛夫人揽在怀里,小手拄着下巴,怕是屋子里听得最为认真的一个了。
由仪在另一边一把铺了厚厚锦垫的太师椅上坐着,手头端着一只浅绘红梅纹的白瓷茶盖碗,慢慢品着新年秋茶,看着是认真聆听,实则已经魂游天外。
那边留守的岁云忽然快步进来,虽然步伐稳健,却也健步如飞,不难看出急切来。
她附在由仪耳边低声说了两句,由仪微微一怔,然后了然笑道:“这是好事儿,传我的话,给府内上下都添一个月的月钱,庆祝一下。”
薛夫人疑惑,“什么样的事情值得这么庆祝?”
由仪徐徐笑道:“没什么,只是音姐儿有孕罢了。”
“那是好事儿。”薛夫人一喜,忙命陈氏,“快备好滋养补品,回头命人给音姐儿送去。她小孩子家家,身边又没个长辈的,这些事情还是要咱们帮着准备的。”
陈氏谦卑地答应了一声,转过头来眼含担忧地看向由仪。
音姐儿有孕的消息二人是早知道的,不至于岁云为此脚步匆匆地进来一回。
由仪对她轻轻一笑,眉目舒展。
见此,陈氏便略略放下了心,回过头来继续陪着薛夫人说笑。
因知道了音姐儿的身孕,薛夫人心情极好,晚膳是胃口大开,多用了两碗酸笋虾丸汤并半碗米饭,对她来说也算是惊人的饭量了。
因怕积食,陈氏不敢让她坐,于是给润姐儿使了眼色,令她撒娇卖乖,最后缠得薛夫人点头答应去花园里散步。
薛夫人的鹣鲽苑东跨院被装成了个小花园的样子,养着薛夫人喜爱的奇花异草,是薛父在世时筹办的。
如今虽已入了秋,却也搬了大片的菊花过来,在秋日凉爽的天气中迎风开着,身姿柔韧,徐徐吐露出一股别样风骨来。
薛夫人扶着润姐儿的手在前头慢慢走着,祖孙二人随口说着些闲话。
陈氏本在她身后跟着,不知何时驻了足,等由仪慢悠悠行至身边的时候轻声问道:“郡主,到底怎么了?有碍无碍?”
“无碍,放心吧。对咱们府里还是好事呢。”由仪随手掐了一朵菊花在手上把玩,忽然伸手为陈氏簪在发髻上,见她乌油油的发髻上除了这枝菊花外,只有一支朴素的银钗,虽镶嵌着珍珠,也不过是黄豆大小的,并不出众,便随口吩咐道:“库房里不是有一匣子莲子大小的合浦明珠吗?改日找出来,给嫂子打一套头面。”
陈氏见由仪还有心思关心首饰问题便放下了心,对着由仪柔声道谢后回去陪薛夫人说话。
薛浔跟在由仪身边,试探性地问道:“可是忠顺王……”
“不错,就是那个被你姑姑套过麻袋的倒霉蛋。”由仪慢慢笑着,伸手在一朵徐徐绽放着的菊花上慢慢摩挲着,随口道:“那小子被夺爵抄家了,京郊别宫幽禁着呢。太上皇陛下也中风瘫倒在床上了,我算着,这父子俩怕都没两年好活的了。”
这话算是大逆不道的,薛浔听了却松了口气,只道:“忠顺王一心拿咱们家当他的钱袋子,我看账册,这些年倒没有往他府里送,可是他也给咱们使了个不少绊子,如今他倒了,您也不必谋划着反击了。”
这话说得跟薛家像什么绝世大白莲一样,其实这些年忠顺王就没在由仪手里拿到过好处,反而是亏吃了不少。
若非如此,那位高为九五之尊的皇帝陛下也不会轻轻松松给薛家封了一位郡主、一位国公,就连小小的润姐儿都得了好处,封了个末等乡君,每年领着四十两银子的俸禄。
银钱虽少,尊贵却是不一样的。靠着这个爵位,润姐儿可谓是在江南之地横着走了,便是百年大族的小姐都轻易不敢惹她。
由仪闻言却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浔儿说得有理,所以为了庆祝这件事情,姑姑决定明天咱们吃顿好的。”
“您的意思?”薛浔疑惑。
由仪认认真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府里的存货,道:“草原那边的生意伙伴不是千里迢迢送了些大肥羊来吗?且宰一头,腌上,明儿烤全羊吃。”
说的这话倒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前头三人也听到了,薛夫人素来喜爱这些油腻咸香之物,听了很是欢喜,直道:“倒是许多年没用这一口了,我也想念着。记得少时你们外祖奉旨去草原办差,回来还对此物大加夸赞呢!”
陈氏听了徐徐笑道:“这倒也是吃个野味儿,有趣罢了,不算精细。郡主、老太太喜欢,便即刻命人准备着。但若是单准备这一样,未免油腻了些。且叮嘱厨房,明日要多备些清爽落胃的菜蔬汤水,再要一两样解腻的点心。”
她的婢女文莺就在一旁听着,闻此稳稳欠身,“是,奴婢这就去。”
由仪又吩咐道:“再给云家下一个帖子吧,请她家夫人带着小子、姑娘过来玩玩。浔儿鲜少见同龄人,他家小子虽大你几岁,在京中却素有天资聪颖之名,届时也可好生切磋一番。”
又叮嘱润姐儿,“她家姑娘是个好性子,你和人家好生相处,不许欺负人家。”
陈氏听着口风略略明白了些,薛夫人倒很是疑惑,“这云家是什么来头?我怎么也没听说过?”
陈氏笑着道:“老太太病了这些日子,又被雨困在家里,难为不知道。这云家是前些日子在郡主的园子上碰到的,他家本是姑苏那边的大家族,他家老爷从前在京为官,也是三品衔位,天子近臣。
如今辞官返乡,就在咱们金陵城外的书院做山长,也是好文采。他家有个姑娘,那最是性情温柔、姿容美丽的,郡主许是想着,咱们两家亲近亲近,日后——自然是有盘算的。”
薛夫人听了略略拧眉,“三品倒是低了些。”
“二品上的人家就是为了避嫌,也不会把女儿嫁到咱们家。云家满门清流名士,云锦父亲在迟安书院任山长一职,云夫人也是出身江南大族。母亲,云锦对于浔儿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由仪淡淡地打击了薛夫人一番,“其实若薛家没有今日的爵位,只以商户之身,女儿是万万不敢高攀云家门第的。只怕在江南仕子心中,云家的地位远比从前那所谓‘贾史王薛’贵重多了。”
“你就不能对我说点好听的!”薛夫人听了大受打击,瞪了由仪一眼,但知道这个女儿做事素来谋定而后动,此时说到这个份上,那是十有□□要定了,于是也是无奈,只道:“且让我好好看看,那云家丫头配不配得上我们浔儿。”
一面说着,她一面又摇了摇头,惋惜地道:“可惜宝玉那小子和黛玉没早些有个女孩儿,不然和咱们团哥儿也相配。或者若是那贾赦没出事儿,凤丫头的巧姐儿和咱们团哥儿也是良配。”
由仪心知是王夫人在里头说了些什么,淡淡的打破了薛夫人的幻想,“母亲,若论身份,即便日后宝玉承袭了他家那爵位,也是比不过云锦父亲的。”
“你就是看不起这些老亲!”薛夫人怒道,转口又苦口婆心了起来,“咱们这些人家是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都是积年的老亲了,你怎么就不想着拉扯拉扯亲戚们。”
由仪颇为淡定,“我早和您说过,浔儿不可能娶她家巧姐,好话坏话和您说了一箩筐!遑论日后宝玉和黛玉的孩子?那年龄差了多少!浔儿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您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咱们家又沾了他贾家多少光?反而是贾家那边算计着咱们家的家产。
如今贾家能在金陵立足,您安知没有咱们薛家的面子在里头?不然那落败勋贵如何能保住余下这些东西?再说,您总说他家那贾珠、贾宝玉考中了科举,未来是有能为的。可怎么不看如今贾珠就在那贫瘠之地苦苦熬着,贾宝玉更次,身上还没个一官半职呢!”
她无奈地看向薛夫人,见她大受打击的样子,轻声道:“薛家大妇的人选我已有了打算,母亲不必为此多操心了。您有这时间,不如好生养颐安身,挑选挑选衣裳首饰,当个满金陵城羡慕的老封君多好?”
薛夫人轻哼一声,心知说不过她,也不与她多理论,拉着润姐儿去那边赏花。
由仪耳力好,还能清晰听到她在和润姐儿吐槽由仪多么多么的不孝顺、多么多么的性子不好。
薛浔也隐约能听到,转过头来看了由仪眼,见她毫不受影响的样子,暗暗敬服。
“别看我,她是你祖母,你必定要孝敬着她。”由仪伸手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又道:“不过姑姑会尽量多活两年,面得日后你的孩子被她逼着娶了王家贾家的。”
“姑姑,您这话说的实在犀利。”
薛浔小少年默默吐槽道。
作者有话要说:再次感谢轻描淡写亲的地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