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

作者:临世写尘

遇到尉迟玹那年,岑鬼距离面对下一场天雷劫只剩下大约五年时间了。

当时天下分为十四个国家,局势看似太平,实则动荡,大国盘算着吞并小国一统天下,小国则谋划着联合其它小国,在这场乱世中求得自保。

当然这些都同岑鬼没有什么关系。

他只是照常进行着历天劫前所必需的仪式:寻一具才死不久的人类尸体,附身其上,有分寸地吸纳身边人的精气。

这一找,便找去了陈国王都,祭禾。

之所以会选这儿,是因为近来此地人类气息突然暴涨。虽不知何故所致,但所有魑魅魍魉都本能地知道着:人气愈浓则精气愈重,人物愈多则场面愈乱,更易觅得下手时机。

于是乎,岑鬼便循着直觉来了祭禾。

初入祭禾城时,岑鬼被城内人山人海的阵仗给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他约莫已有五六百年不曾见过如此之多的活人了。

倒也不是人界鲜少这般光景,而是他自觉不祥,明白似自己这般阴邪之物会给人类带去灾祸,所以无论做些什么,总会刻意避开人族的栖居之所。一来二去,大多数时候也就只在荒郊野外走动了。

在祭禾城内兜兜转转的第二个时辰,岑鬼随心绕进了一条人迹罕至的长街。街上守卫森严,与主道宛若两片天地。

此处有恢弘府邸一座,府邸的门匾上写着两个无比晃眼的镶金大字:陈府。

原是富人家的地界。

岑鬼这般想着,正欲转身离开,却突然听闻高墙院落内传出了一道孩童的啼哭声。哭声不大,甚是凄惨,寻常人类定不会觉察,却逃不过岑鬼的耳朵。

怀揣着闲来无事看热闹的心思,岑鬼便绕去哭声所在的后院,趴在墙头上朝里看了一眼。

目之所及,别苑幽静,院中贴着高墙栽了一排青竹,竹林后是一座巨大的花园,靠近岑鬼这边的竹林外围挖了一个巨大的荷花池,因着深秋,池内荷叶已是枯黄,池心有一座假山,假山最外沿距离池岸足有三四丈远。

就在这三四丈宽阔的池面上,赫然浮着一个蹴鞠。

一名穿着华贵,看起来不过八九岁模样的孩童正趴在池岸旁,望着河面上的蹴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岑鬼觉得有些好笑,不就一个蹴鞠,至于哭得这么惨吗?再买一个不就成了?

下一刻,池面上却浮起了一片陶红色的布料。

孩童声嘶力竭地朝着布料方向吼道,“储卿兄长,储思不要蹴鞠了,你快回来吧......呜呜......”

岑鬼愣了好半晌方才反应过来,眼前不就有一具现成的新鲜尸体吗?

思及此,当即轻巧地翻过院墙,径直飘到了布料所在的池面上,俯下身来,脸贴着池水,便瞧见寸许之隔的水面下,一名少年正在安静地合眼沉睡。

没有泡坏,却也寻不到魂魄的气息,看样子应是才死不久。

这正是最适合用来附身的尸体。

岑鬼朝水下的少年伸出手,抓住了后者的手腕,口中念道,“抱歉,先借用一阵子......”话音落下,身躯已和少年的尸首重叠在了一起。

充斥着青绿色的幽静水下,原本如同水草一般飘摇着的少年突然睁开双眼。他挣脱那些缠着脚踝的水草束缚,循着光亮缓缓游向池岸,顺带着将蹴鞠也给一同捞了过去。

岸边孩童的啼哭声仍在继续,岑鬼掐准时机倏地冒出水面,将孩童吓得瞪大了泪眼,原本一抽一抽的呜咽也给咽了回去。

岑鬼趴在池岸旁,将蹴鞠递给了孩童,调笑道,“如何?可有被兄长给吓到?”

孩童盯着岑鬼的双眼看了好半晌,伸手摸了摸岑鬼的脸,双唇一颤一颤,抱住岑鬼的脑袋倏地又大哭了起来,“储思再也不任性了,储思再也不贪玩了,兄长你不要再吓储思了......”

岑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孩童的脑袋,苦笑道,“好,好......”

虽然陈储思一把鼻涕一把泪许诺得有模有样,不过到底还是个孩子,好了伤疤忘了疼是天性,加之又是世家娇生惯养出的老幺,起初确实老实了一段时间,可还不到五天,便又开始逃学、爬树、打架。

所有人孩提时代会做的混账事,他无一遗漏地全都做了。

岑鬼对混世大魔王般的陈储思很是佩服,虽也想跟着他一道厮混,可天劫将至,容不得再肆意妄为,只好强压住玩乐的闲心,走上街头去吸纳精气。

至于这具身体主人原本的脾性、爱好、习惯,只推敲出了个大概。

反正附身一段时日便会离开,细究了又能如何?

从那以后,岑鬼便日日早出晚归,很少再有机会与陈储思打上照面。不过他不去寻陈储思,却不代表陈储思不会来主动找他。

半月后的一天夜里,子时三更,岑鬼正盘腿坐在榻上凝练白日里吸纳的精气。

因人各有异,每个人产出的精气也有好有坏,所以每一只鬼最初吸入体内的精气是很驳杂的,并不能统统吸收,需要经过筛选、凝练,再置入命魂方可纳为己用。否则若是吸纳了那种很污浊的精气,便会同人类吃坏了肚子一般难受。

操纵精气沿着全身的大小周天游走,留下的精气在心口处凝结成丹,丹色雪白,滋养经络,而被排出的那些驳杂精气则会从皮肤表面蒸腾,在月华的催使下,于肤上寸许凝成一片薄薄的雾纱。

岑鬼睁开眼,将披在身上的那层月华薄纱揭下,小心翼翼叠好,收入袖中。

与此同时,他注意到胳膊上的一些皮肤已经开始小规模溃烂了。

“咚咚咚——”

敲门声虽小,却在安静的秋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岑鬼穿上靴子,披上外套,将榻上的被褥抖落开,又揉了揉头发,装出一副睡梦中被人惊扰的困顿模样,拖拖沓沓地走去应门。

门一拉开,寒风铺面,小小的陈储思正裹着被子站在门前瑟瑟发抖。

陈储思一见着岑鬼,便扑进了后者怀里,呜呜咽咽地哭丧道,“储卿兄长,我做噩梦了。”

岑鬼将他抱到了榻上,合上房门,又重新走回榻边揉了揉陈储思的脑袋,“你这小魔头竟也会做噩梦?梦到什么了?”

难不成是鬼?

你可知大爷我也是鬼?

岑鬼虽是这般想着,可到底是没有说出口来吓唬孩子。

陈储思却并不清楚岑鬼此时在想些什么,只是下意识裹紧了被褥,抽抽搭搭地说道,“三天前我和虎子、石头他们逃课去街上玩,在巷子里捡到了一窝猫崽子,天冷了,我想将它们捡回来养,可是爹娘不同意,说它们不是好猫,要养也只会养那些打波斯来的名贵品种,我和虎子他们只好把猫留在了那儿,打算每天上学经过时喂点肉干......”

“可是天太冷了,昨天我们去的时候,五只小猫已经冻死了三只......”

“我们就把剩下的两只偷偷带去了虎子家......”

“可是今早我去虎子家找虎子的时候,发现虎子他娘已经发现了猫崽子的事,正在打虎子,我不敢过去,只能远远看着......”

“就看到虎子他娘把两只猫崽子丢在了路上,然后有一辆马车经过......”

说到这里,陈储思再度扑进岑鬼怀中,哭得跟个泪人似的,“我做梦梦到那群猫崽子浑身是血的跑回来找我,不停地用爪子挠我,还要咬我,呜呜呜......”

岑鬼轻轻地拍打着陈储思的脑袋,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些年来他身边围绕着的不是些五大三粗、不拘小节的鬼王,就是些想取他性命的妖邪,还从未与孩童打过交道。

该怎么哄孩子,他是真不懂啊。

陈储思兀自哭了一阵,哭累了,两手仍是死死地揪着岑鬼的衣襟,不愿回去,“储卿兄长,今夜就让储思住在你这儿吧。”

岑鬼当即点头,“可以。”

只要这小祖宗不哭不闹不吵得他头疼,怎样都好。

可没过多久,岑鬼便后悔了。

陈储思这小祖宗睡觉不仅磨牙,还抢被褥,不仅抢被褥,还爱把腿架在别人的肚子上。

八九岁的孩童身形虽还未有长开,却也有一定分量了,他岑鬼这么些年都是幕天席地无拘无束惯的,如今突然多了条腿横在肚子上,当真是怎么躺都很别扭。

便干脆不睡了。

双目一合,魂体缓缓与尸首剥离开来。

岑鬼飘下榻子,安静地望了望榻上熟睡的陈储思,思忖着只是离开一会的话,理当是不会有事的。

这般想着,熟门熟路地穿过房门,进到一间静悄悄的院子里,七绕八绕,惊扰了不少熟睡中的大黄狗,一时间院内犬吠声此起彼伏。

岑鬼怕这些动静将陈储思那小祖宗吵醒,便将压制着的阴煞鬼气稍稍释放了些出来,不多时,院落中的黄狗们便同认错似的发出哀鸣,再也不敢叫了。

岑鬼稍稍松了口气,穿过先前捡到尸体的花园,来到陈府北面陈家老爷办事的书房内。

这儿有很多藏书,岑鬼打算寻些感兴趣的出来看上一看,当做消遣。

寻了半晌,发现只有清一色的史册、文书和奏折。

真不愧是朝臣世家。

从书架上随意抽了卷竹简下来,岑鬼翘着二郎腿靠坐在太师椅上,打算把这些所谓的国史、国情当做故事看看。

反正于他而言,十四国的人情风物再如何壮丽恢弘,到头来都不过是过眼云烟。而他岑鬼只是名过客。

过客,是不能够贪心的。

思及此,岑鬼勾起唇角笑了一声,将束着竹简的麻绳解开。

竹简上记载,陈储卿与陈储思的祖先是随先帝开国的重臣,先皇登基那日,陈家被赐了国姓,一举晋升为陈国的贵胄世家。

陈家得先祖荫蔽,到了这一代,陈储思的父亲贵为朝中一品官员,掌管兵部事宜,几位叔父则是战功累累的将领。

陈家成为了陈国有名的将领世家,一生都要和沙场打交道。

所以陈家对两名后人的教养方式也是重武轻文。

再后边,记着的便是陈家从祖宗那代开始到如今所做的一系列丰功伟绩。

看完一册,岑鬼将手头竹简捆好送回原来的位置,又信手拈了卷来品读。

这一卷上书写的都是些十四国风物,上有美景美食,下有美人传说。岑鬼素来偏爱长得好看些的人物,故而对这些美人传说也格外感兴趣。

关于美人部分,笔者倾尽笔墨,大篇幅赞扬了一个名为“十四国公子”的文人集团。

“十四国公子”,顾名思义,便是当朝十四个国家中有名的文人墨客,不过竹简中说,这些人之所以能被誉为“十四国公子”,凭借的绝不仅仅只有文章,还有琴棋画茶,治国谋略,礼仪修养,以及容貌。

以上这些条件,缺一不可。

也正因如此,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是各国达官贵人的门客,为国家兴盛披肝沥胆、操碎了心,另有一小部分归隐山林,避世不出。

至于那更小的、成为了贵族男宠的一部分,笔者则直接略过不提了。

岑鬼正看得津津有味,余光却忽然瞥见竹简的最末端,用以介绍十四国公子著作的地方书着这样一行字:

“他之死,为吾之过。若有往生,定当偿还。”

“《它山樱吹帖》”

“‘十四国公子’之首尉迟玹书”

“死”与“往生”这一类的字眼当即勾起了岑鬼的兴致,正想转头去书柜中找上一找有无《它山樱吹帖》的踪迹,窗外的天却已经蒙蒙亮了。

眼看时辰也已不早,出于大局考量,岑鬼只好暂且搁下好奇,依依不舍地折返住屋,附回到陈储卿的尸首里。刚想提起被子蒙头再睡一会儿,下人却已过来敲门,“储卿少爷,储思少爷在您房中吗?夫人唤您二人去用膳了。”

被吵嚷了睡眠的陈储思不满地将自己裹在了被褥里头,顺带着卷走了岑鬼身上的所有被子,岑鬼只好坐起身来,出声应门,“知道了,一会儿便过去。”

侍女走后,岑鬼便用手指戳了戳身边的毛毛虫,提醒道,“喂,起床了。”

陈储思不耐地翻了个身,咕哝道,“不起......”

岑鬼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继续戳着陈储思的腰窝,“快起,不然可没早膳吃了。”

“不吃不吃。”陈储思干脆将脑袋也缩进了被褥里。

岑鬼觉得陈储思的模样很是有趣,一时兴起,便开始不停出声逗弄后者,“你不起娘亲可就要生气了。”

“还要罚你抄书。”

“还要拿戒尺打你的手心。”

“......数三声,你若起了,大爷我就答应你一个要求。”

话音刚落,陈储思猛地从被褥中坐了起来,睁大了一双还有些浮肿的眼睛,半是懵懂半是清醒地说道,“兄长你要说到做到,可不能食言,我今儿想上街去换把新的兵器,你可一定要带我去啊!”说完,忙不迭丢掉被子开始飞快地往身上套衣裳。

岑鬼无可奈何地笑了出声,摇了摇头,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一番简单的梳洗过后,“兄弟”二人便结伴朝正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