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

作者:临世写尘

岑鬼打从有记忆以来便活得坦坦荡荡,自诩没干过什么龌龊之事。

可今儿,他却鬼使神差、后知后觉地跟着尉迟玹一路走到了后者家宅附近,直到后者推门进屋,合上院门,他方才恍然,自己竟就这般跟过来了?

那......来都来了,要不要进去看看呢?

他在院外盘桓了好一阵子。

直接进去的话,便坐实了自己尾随的罪名。可就此离开,却又很不甘心。

纠结之际,院内竟好巧不巧地传来了女人的咳嗽声。

岑鬼心口一紧,再顾不得其他,当即穿过院墙、飘过院落、指使阴风吹开房门,径直赶到了屋中。

目之所及,昏暗的室内,一名面容苍老的女人正卧在床沿咳得撕心裂肺。

她虽已年轻不再,五官却仍是一等一的精致,只这般看着,便能感受出十数年前沉鱼落雁的韵味。

尉迟玹跪坐在榻前,用毛巾拭去女人嘴角的鲜血,又为她捧了杯茶来。

女人咳着咳着,便对着床下呕出了一滩血。

尉迟玹不断轻拍着女人的背部,安抚道,“娘,你先喝口茶吧......”

女人摇了摇头,虚弱地躺回了枕头上,双目无神地望着半空,三魂已离了七魄。似她这般病入膏肓之人,浑身上下都会萦绕着一股乌云般的瘴气,瘴气遮掩印堂,是为薄命之相。

六界中人称这种气息为“死气”。

一旦死气出现,此人便活不长了。至多不过再苟延残喘一年光景。

尉迟玹将茶碗递到了女人唇边,倾倒了些,茶水被勉强灌入女人口中,更多的则是沿着嘴角滑落枕上,晕湿了一大片被褥。

女人的眼珠子在眼眶中僵硬地转动着,视线缓缓挪到了尉迟玹的脸上,“玹儿......你何时回来的?”

尉迟玹握紧女人的手掌,柔声答道,“刚回来。”

女人点了点头,又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尉迟玹便道,“亥时。”

话音刚落,女人突然张大了嘴,呼吸声越来越粗重,却无论如何也平复不了。

她合上双眼,揪紧被子,似乎很是难受,尉迟玹忙起身去柜子里拿出一包药来,将里头的白色粉末送入女人口中。

片刻后,女人安静地睡了过去。

尉迟玹将盖在女人身上的软被掖好,悄悄地将屋中的狼藉给收拾了,待一切拾掇妥当,屋内整洁如初,尉迟玹这才退了出去。

岑鬼立在床榻旁静静地将女人望了片刻,几度想要出手相帮,却还是理智更胜一筹,到头来未敢胡乱插手生死之事。毕竟天雷劫可是会记着的。

这般想着,便转身离开屋子,寻尉迟玹去了。

循着那股难以忘怀的气息涉枯草走了一路,好半晌,终是在距离女人屋子稍远些的角落里找到了尉迟玹的踪迹。眼下他正在做习武前的诸项准备事宜:熟稔地解开上半身衣裳,将之系在腰间,咬着绷带在手腕处缠了几道充作护具,又从草丛中随手拾了根树枝来,权当做木刀比划。

岑鬼坐去一旁的院墙上,安静地欣赏着尉迟玹的一举一动。本不起眼的树枝在他的手下变成了锋芒毕露的杀器,白日里那双看似人畜无害的眼睛,也在握刀的一瞬间变得凶狠起来。

岑鬼当即意识到,尉迟玹绝不是什么温顺的善茬。

他是一匹深藏不露的狼。

这般想着,便恨不得当即冲下去与之比划几招。不过这样的话应当是会吓着尉迟玹的吧?不行不行,自己一定要用更加妥帖的方式去接近他。

可自己也从没追求过别人,到底什么程度才算是妥帖,也没法寻个尺度分寸来丈量。

这实在是太恼人了。

岑鬼这厮正在烦躁,尉迟玹那厮却已收了架势。

薄薄的汗渍覆在偏白的肌肤上,尉迟玹一面调整着粗重的呼吸,一面抬手擦去鼻尖、下颌上垂挂的水珠,直看得一旁的岑鬼心痒难耐。

他是当真很中意尉迟玹了。

数千年来,冲着他“万鬼之王”名头而来的仰慕者数不胜数,冲着外貌而来的追求者更是不计其数,里头也不乏喜欢的长相类型,可从来都是第一眼满意,却无论如何也提不起继续相处的兴致。

岑鬼为此找了很多借口,比如脾性不合、兴趣不同、自己要历天劫,不能耽误人家、自己命数如此,注定孤身一人......诸如此类,淡泊了他在红尘一途的念想。

可尉迟玹却不同。

这些借口摆在尉迟玹身上,对岑鬼而言便统统不再是困难。

这样看来,自己便像是魔怔了一般。

意识到这一点后,岑鬼捂着脑袋苦笑起来。自己当真是从不相信缘分这种莫须有的东西的,可眼下,好像已经由不得自己不信了。

从第一眼开始,尉迟玹带给自己的感受便与旁人不同。

这代表着什么,岑鬼心里很是清楚:自己这条命,迟早是要栽在他手上的。

这许是缘。

亦或是数千年来注定难逃的一场灾劫。

......

深秋的晚风夹带着些许寒意吹拂起鬓边的发丝,尉迟玹将衣裳穿好去后厨取热水,岑鬼便从院墙上跳下,跟着尉迟玹一道进了后厨。

一路上来他都在思考着如何将心意传达给尉迟玹一事,全然未有在意后者究竟在做些什么。直到冲水声响起,方才回过神来。

眼下尉迟玹已经坐进了热气腾腾的木桶里,靠着桶的边缘,合上双眼安静地泡着澡,神情很是放松,也毫无防备。

岑鬼稍稍靠了过去,趴在木桶边缘,安静地打量着尉迟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看着,看着,岑鬼便注意到尉迟玹的手指上停留着几缕浅淡的死气。

应该是被那女人给传染的。

岑鬼想了想,缓缓飘了起来,浮在木桶上空。虽被腾腾热气包裹着并不如何舒服,可从这个角度,可以看清尉迟玹仰起的、安静的睡颜。

岑鬼不禁露出个温柔的笑来,缓缓俯下身去,贴上那双被夜风吹得有些冰冰凉凉的双唇,触感当真和想象中一样柔软。

小心翼翼地撬开贝齿,将一小团青焰渡了过去。

青焰入口的一瞬,尉迟玹指尖的死气便被烧成了灰烬。

岑鬼颇为得意地笑了笑,正想加深这个吻,一低头,却发现尉迟玹已经睁开了眼睛,双眸之中正倒映着自己青绿色的身影。

岑鬼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慌忙隐去身形。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躲,只是觉得心虚不已。

尉迟玹用掌跟揉了揉眼睛,左右看了看,又用指尖碰了碰唇畔,眉羽微蹙,似有所觉。

岑鬼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尉迟玹又四下里看了看,到底是没能发现岑鬼的行踪,是以喃喃道,“只是.....梦吗?”低头想了片刻,直到木桶中的水都有些凉了,方才站起身来,用毛巾擦干身上的水珠,重新披上衣裳,急匆匆地往住屋方向走。

岑鬼不明白尉迟玹急着去做什么,便也跟了过去。

尉迟玹方一推门入屋,便径直走去了书案旁研墨,随后铺开一张画纸,用镇纸压住边缘,提笔挥毫,顷刻之前,岑鬼的模样跃然纸上。

从轮廓到眉眼,从衣裳到发饰,乃至衣料上的青竹花纹和发饰上的各色玉石,无一遗漏。

尉迟玹满意地舒了口气,后又在纸张的右上方写道,“秋风扰人意,轻挑离恨;纸上绘荒唐,魑魅魍魉。”

岑鬼愣愣地望着画上的自己,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分明方才已经隐藏得够快了,竟还是没能逃过尉迟玹的眼睛。

好在尉迟玹只是将之当成了一场梦境。

岑鬼觉得有些庆幸,又有些惋惜。

尉迟玹画完画后便和衣睡下了,岑鬼在床榻旁陪着尉迟玹趴了一个时辰。在这短短的一个时辰里,他思索了无数种在尉迟玹面前潇洒现身的法子,却又被自己给一一否决。

越想越是头疼。

眼见时辰逼近子夜,纵使再如何不舍,也只能在尉迟玹的唇畔蜻蜓点水般点了一点,起身飘然离开。

回去陈府的路上,岑鬼又转道去了趟木樨寺。

这个时辰的木樨寺附近已经没有闲人在了,垂挂在柳树上的灯笼烧尽了灯油,四下里黑漆漆的,只有飘飘摇摇的柳枝和鬼哭狼嚎的风声。

岑鬼在树下站定,一栏之隔是深不见底的运河。

他抬起手来,指尖敲了敲发带上的金色玉石。

阴风大作,须臾,身后已然站了一人。

来人穿着一身金色华袍,眯着双眼,面上笑吟吟的,“阿岑?你这是躲天劫躲到陈国来了?”走到岑鬼身边,左右看了看,眼见着后者两手空空,便晓得岑鬼此次不是单纯地来玩乐,八成是又有什么麻烦事要找自己,是以笑道,“托人办事,你也好意思空手登门?”

岑鬼嗤笑一声,转头去看来人,寒暄道,“你我都认识多少年了,阿金你怎还计较这些有的没的?再说了,这儿是你的地盘,大爷我长途跋涉赶过来,风尘仆仆的,不该是由你来尽一尽地主之谊吗?”

金鬼别有深意地笑了笑,妥协道,“下次吧,来的匆匆,未曾准备。”

岑鬼挑眉,“大爷我唤你过来,你慢慢赶路便是,反正等得起,何须如此着急?”

金鬼摇了摇头,“不敢不敢,您这位万鬼之王多少年都没在甲子之战外的时间唤过我们了,如今破天荒唤我过来,哪敢怠慢了不是?”

岑鬼摆了摆手,故意挤兑道,“你就是不想准备,别找借口了。”

金鬼抿唇而笑,将话题就此打住,“所以阿岑你小子今个唤我过来,一非喝酒,二非救命,究竟所为何事?”

岑鬼捏着下颌思索半晌,用一种颇为严肃的口吻说道,“阿金,你教教大爷我,该如何追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