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

作者:临世写尘

夜风拂过,金鬼面上的笑意足足僵了一炷香时辰,整个人也仿若被定住般一动不动的,岑鬼自知这个消息对于金鬼而言冲击过大,故而给了他留了些缓和的时间。

好半晌,金鬼才将卡在喉咙中的一口气给提了上来,喃喃说道,“阿岑你小子是在开玩笑吧?”

“玩笑?你觉得大爷我像是在开玩笑吗?”岑鬼嘴角笑意依旧,看起来似有些无赖,不过语气倒是一等一的认真,“熟悉的这些鬼王里只有你生前喜欢男人,大爷我是真心想向你请教的,不然何苦眼下将你叫来?”

金鬼将绣着月季花卉的金色袖子拢了起来,低头沉吟片刻,忽而玩味笑道,“以你的相貌与本事,只要往那人面前一站,对方自会倾心与你,你又何必思虑这些?难不成还有人敢拒绝万鬼之王?”

岑鬼便直言,“他不知道大爷我是万鬼之王。”

金鬼愣了愣,将眼睛稍稍眯起,旋即明白过来,“你喜欢的......是人族?”

岑鬼刚要点头,便见金鬼睁眼似将发作,忙赶在后者开口唠叨前抢先解释了一通,“大爷我知晓人鬼殊途,人的寿数很短,喜欢上了肯定不会有好结果。诚然这些道理大爷我都清楚,可大爷我就是放不下,不想将他让给别人。”

金鬼面色归于肃然,一双金色的眸子紧盯着岑鬼的面庞,语调已失了最初寒暄时的那股子温和,“岑鬼,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岑鬼坦然承认,“大爷我知道。”

“那你可曾想过,一甲子光景对于我们来说不过只是一瞬,可对于凡人来说可能就是一辈子?”岑鬼说的越是坦然,金鬼的叹息便越是沉重,最后还是克制不住地教训起前者来,“阿岑,喜欢上人类本身已经是大忌了,更何况还是个男人,早些断了这个念想吧,于你于他而言都是种解脱。”

岑鬼却坚持道,“大爷我若说不呢?”

金鬼觉得有些头疼,将右手插入披散的白发中,“你同他才认识多久?说过几句话?他到底哪儿吸引你了?我与你认识了这般久,难道还会害你不成?”

岑鬼知晓金鬼说的都对,可奈何就是抵不住心口那没由来的悸动,思来想去,退让是不可能了,眼下唯一能做的便是竭力说服金鬼,让他教授自己追求尉迟玹的法子。便道,“你知道的,大爷我从很久以前开始便是一个人过活,那般多人从大爷我眼前走过,感情交好的也有不少,可大爷我绝不会对他们产生那种想要拼死留在身边的冲动......”

金鬼默默地听着,直到岑鬼住口,方才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老铁树开花了是吧?月亮打从东边升了是吧?你命里的红鸾星终于在死后千年动了一动是吧?”

岑鬼点了点头,“所以今次无论你如何劝,大爷我都不会放弃的。”

金鬼怒其不争地笑了,“你这人当真是倔的很......”

低头面色肃然地思索了半晌,其间几番打量岑鬼的神色,见后者当真毫不动摇,又是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到头来只能选择别开视线,妥协让步,“本也没指望能够劝成,同你说了番利弊,不过是希望你在得到那人后负起些责任。想来你这般厉害,都能同上神并驾齐驱了,保护一人应当还是能够做到的。”

得了金鬼如厮夸奖,岑鬼不禁勾起嘴角,得意笑道,“这是自然,你还未告诉大爷我该如何博他欢心呢。”

金鬼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显然方才那番话并非尽数出自本心,“先将你二人的故事告诉我,我再替你琢磨琢磨。”

岑鬼便将今日与尉迟玹相遇之事娓娓道来。

一盏茶后,戛然而止。

金鬼懵了,“就这么点?”

岑鬼点头,“就这些。”

金鬼半晌说不出话来,直到岑鬼唤了他三声,方才哭笑不得地数落道,“岑鬼,你耍我呢?才认识一天,你就亲了人家?你这是耍流氓你知道吗?”

岑鬼却不以为意,“可本大爷觉得他还挺高兴的,甚至还画了幅本大爷的画像。”

金鬼指着岑鬼的脑门教训道,“那是他被你这副破烂皮囊给骗了!你清醒些,才遇见一天,就说什么守护一世,白首不离?做你的春秋大梦呢?”

“可这些都是方才阿金你说的。”岑鬼说出这番话时脸也不红心也不跳,脸皮之厚,实属当世罕见。

金鬼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此事若换作别的鬼王,在谈话中途多半就已经同岑鬼动手了,哪还有什么道理可说的?简直是冥顽不灵!

可金鬼从来信奉君子动口不动手,能不打便不打的道理,否则当真动了手,打不打得过另说,事后懊悔的还是自己,何苦徒增芥蒂?所以无论再如何气恼,也只能自己慢慢消化。只是这个岑鬼,实在是太气人了!

金鬼一时半会没法缓过劲来,在河堤旁的柳树下兜了好久的圈子,最后干脆一摆手,作势转身离开,“行,说不过你,我走还不成吗?”

岑鬼赶忙抓住金鬼的手腕,一改原本嚣张的语气,说起了好听话,“好阿金,好阿金,大爷我闭嘴,绝对不插话了,你说便是。”话音刚落,便注意到金鬼的手腕上有几道崭新的伤疤,连忙改口问道,“你这伤是哪儿弄的?”

金鬼赶忙收回手,将袖子放下遮住伤口,解释道,“不日前月凉山那边发现了个妖兽封印,我去查探了一番,与那妖兽的□□打了一场,幸而封印还很稳固,妖兽没能发挥十成力量,否则今儿你也见不着我了。伤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伤,修养几日便能养回来......”

这番话语有些避重就轻的意味。

岑鬼却没能听出来,反倒因此生出了要为兄弟报仇的心思,“找我啊,大爷我去帮你打!”

金鬼被岑鬼的仗义给逗笑了,原本憋在心底的一口气也消散了大半,“晓得你厉害,可我大小也是个鬼王,自己地盘上的事还得靠自己解决,你便莫要操这个闲心了,好好追你的人类吧。”

便又巧妙地将话题引回到了如何讨尉迟玹欢心这件事上,开始认真地传授起经验,“我觉得无论如何,首先你得让他知晓你的存在,但你是鬼这事吧,确实不怎好交待,指不定还会将人给吓跑了,你要是能度过这关,凭你的容貌与实力,得一人心不过迟早的事。”

岑鬼便顺着问了下去,“你觉得大爷我何时露面会比较好?”

金鬼分析道,“你若是现在就现身,我若是凡人,定会避之不及。我觉得,你得找出一个他躲也躲不得的契机,二人凑在一块,好好将话给说开了,他若是能够理解,便是皆大欢喜,若是避你如避瘟神......”

岑鬼打断道,“就按你说的办。”

金鬼挑眉,“喂,我话还未说完......”

岑鬼将双手搭在金鬼稍显单薄的柳肩上,无比欢喜地说道,“若是成了,大爷我定做庄办个气派的宴席,将阿剑、阿月、山鬼那些家伙一道请来闹上七天七夜。”

金鬼盯着岑鬼的脸看了片刻,无奈地叹了口气,苦笑着道了句祝福,“这世上确还没有什么能难倒你的事。我等着喝你的喜酒。”

说完这番话,二人又聊了些有的没的,眼见天色泛白,似将日出,金鬼便先请辞了。

岑鬼心情甚好地逛回了陈府,附回陈储卿体内,躺在榻上又小憩了半个时辰。

卯时,有下人过来唤他去吃早膳。

绕过重重院落,前脚刚迈进饭厅,陈储思就丢下碗筷扑了过来,哭哭啼啼地朝着岑鬼撒起了娇,“呜呜呜,储卿兄长,储思的牙好疼。”

岑鬼将陈储思推开了些距离,勉强看清了后者的脸蛋。

眼下已经肿成了个倭瓜。

岑鬼勉强憋住笑意,忍了好一会,方才伸手揉了揉陈储思的脑袋,宽慰道,“你可是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像什么话,不过牙疼,哪有刀子砍在身上疼?根本算不得什么。”

陈储思却觉得很是委屈,“可就是很疼啊......”

岑鬼想了想,开解道,“忍忍吧,日后少吃些糖,待你牙好了,兄长带你去吃好吃的。”

陈储思破涕为笑,反复确认道,“当真?”

岑鬼点头,“当真。”

陈储思便将脑袋彻底埋进了岑鬼怀中,“太好了,储思好喜欢这样的储卿兄长,不会嫌弃储思啰嗦,不会和爹爹娘亲一起数落储思的不是,兄长一直这样好不好?不要再像以前那样对储思冷冰冰的了。”

岑鬼不知怎的,便鬼使神差地回想起了那个浮在池面上的蹴鞠。

若是陈储卿当真对胞弟毫不关心的话,又为何要天寒地冻地涉险下水?就为了拾一颗可有可无的蹴鞠?

心中有些许无奈,却也无法过多言语,只得选择了一个最为省事的答案,“好。”

一顿早膳在“食不言寝不语”的家训下匆匆结束,岑鬼刚一放下碗筷,在一旁候了许久的陈储思便急不可耐地将他给拖走了。

陈储思拉着岑鬼去的地方是习武场。

白日里的习武场聚集了很多练武的弟子,他们中的大部分都不是陈家的孩子,而是陈家名下一些小家族中的后辈,年岁大多与陈储思相仿,只有极小一部分看起来已有弱冠。可无论年纪或大或小,凡在场之人,全都无一例外的在看到陈储思后恭恭敬敬地与之行了一礼。

陈储思人小鬼大、老气横秋地点了点头,同众人挥手道,“起吧,自己练自己的便好,不用在意我。”

岑鬼看着面前这个装模作样、点来点去的倭瓜脑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陈储思便也意识到了岑鬼是在笑自己,抓着后者衣袖的小手便攥得更紧了,肿起的两颊上红扑扑的,头也不敢回,显然是害羞了。

岑鬼笑问道,“拉大爷我来这做什么?”

陈储思便闷声答道,“想让兄长看看储思这段时日的长进......”

岑鬼听出了陈储思语气里的不对劲,“怎的?生气了?”

陈储思摇了摇脑袋,不吭声,但显然就是生气了。

岑鬼便道,“男子汉大丈夫的,有什么话坦坦荡荡说出来便是,委委屈屈憋在心里,跟个小媳妇似的。”

陈储思却还是不说话,气鼓鼓地将岑鬼拉到了自己单独练武的院落。

院子里很安静,那些负责教授武艺的老古板们要下午才能过来。陈储思将昨日同岑鬼一起挑选的佩剑拔了出来,深吸一口气,突然转身,用剑尖指向岑鬼,露出十分认真的眼神,“储思想要与兄长对练。”

岑鬼愣了愣,面上随即绽开一抹笑意。

正好他日出之前才从金鬼那儿得了追求尉迟玹的法子,一腔跃跃欲试的兴奋劲儿无处释放,早便忍得手痒了,眼下陈储思提出这么个建议,倒是替自己寻了个不错的宣泄口子。

越想面上的笑意便绽得越开。

末了,很是张扬。

未加犹豫,径直走去花坛内随手捡了根断掉的竹枝,应战道,“你小子若是有朝一日得了能耐削断大爷我手里的竹枝,放眼整座陈国,便再无人可以胜你。”

陈储思当即忘了赌气一事,有些不敢相信岑鬼的说法,“当真?”

岑鬼勾起嘴角,“当真。”将竹枝举起,挑衅道,“用尽你所能想到的任何方法,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