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屋内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尉迟玹连玉坠都未来得及挂在腰带上,便匆匆赶了过去,留岑鬼一人于屋中晃神。
随着时间的推移,最开始那股急可不耐想要现形的冲动劲显然是要缓和了不少。
岑鬼到底是个鬼王,知晓什么事情做得,什么事情做不得,自己面对尉迟玹时很容易就丧失了分寸,这种状态十分要命,在战场上是最要不得的。若是方才当真冲动之下现身,尉迟玹会作何反应?
恐怕会被吓到吧?
岑鬼认真反思了一番自己的所作所为,得出一个结论,暂时不能在尉迟家待下去了。否则一方面急迫地想要让尉迟玹知道自己的存在,另一方面残存的理智又在告诉自己要等待合适的时机,这种想做却做不得,只能拼命压抑的纠结感真是让人感到太窝囊了。
他岑鬼千百年来行事不计后果惯了,如今却要前思后想顾虑这、顾虑那,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左思右想无法,只好抬手敲了敲发带上的金色玉石,希望金鬼能够现身来帮一帮自己。
敲了半晌,却毫无反应。
岑鬼缓缓将手放下,若有所思地看往月凉山方向。
月凉山位处陈国与雁国的交界地带,是一片由西向东蔓延的绵长山脉,山上多有茂林修竹,每逢子夜,明月便会从月凉山最高处的古树之巅升起,似一颗被高台供着的明珠,充满威仪与沧桑之感。
金鬼的坟便在月凉山下。
随着年岁的推移,当初还很巍峨的将军陵寝已被草木植被彻底覆盖,从外部再看不出建筑模样,唯有断壁残垣之上攀附的深红色花朵似鸽血一般点缀着不祥。
花藤带刺,美艳而充满锋芒,是金鬼最喜欢的品种。
岑鬼熟门熟路地在陵寝跟前的月季花丛中穿梭,若他记得不错,金鬼并不喜欢待在黑漆漆的墓穴里,所以如果金鬼没有离开月凉山的话,就气息浓淡而言,应当只能是在这附近了。
鬼王不回应万鬼之王的召唤,只有一种可能。
那便是前者失去了意识。
这也就是岑鬼急匆匆赶来月凉山的缘由,因为他还记得昨夜金鬼手腕上的新伤和他说的月凉山妖兽封印之事。
眼下金鬼身边鬼卒数量有限,大多数都在先前的甲子之战中被自己给灭了,他单枪匹马应付起这些妖物肯定是会有些吃力的。
又绕过一座废墟,岑鬼终于在一片树木的阴影里找到了平躺在月季花丛中沉睡的金鬼。
岑鬼飘了过去,伸手去探金鬼的身体状况。
指尖刚一触碰到金鬼的肌肤,后者便突然睁开双眼,半空中金光大盛,纷纷箭雨以极短的距离袭向岑鬼。
岑鬼慌忙避开,“喂,阿金!”
金鬼愣了愣,箭雨突然止住了。
一地羽箭泛着金光破碎开来,散作林间尘埃。
岑鬼走回到金鬼身边,抄手而立,“你这家伙睡迷糊了?”
金鬼抵着脑袋,有些头疼地点了点头,“抱歉......”
岑鬼注意到金鬼身上的鬼气比起昨夜要淡了不少,是以问道,“又受伤了?”
“无碍。”金鬼缓缓起身,拂去身上的月季叶片,“你今次来我这,又是为了你那尉迟美人的事?”
岑鬼搀住身形有些不稳的金鬼,笑着责备道,“在你眼里大爷我就这般重色轻友?”
金鬼意味深长地嗤了一声,“那能是什么理由呢?在下洗耳恭听。”
岑鬼便噎住了。
金鬼见状,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就知道。说吧,那位尉迟美人又做甚伤你心的事了?”
岑鬼扶着金鬼一道坐在了花丛中,出言解释起来,“他没做什么,是大爷我自己窝囊,一见到他便会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分明想要让他知晓大爷我的存在,关键时刻又犯了怂,顾虑这儿、顾虑那儿,当真不像个男人。”
金鬼嗤笑出声,“所以你便逃我这儿来了?”
岑鬼摇了摇头,“本想唤你过去帮忙支个招,结果唤了半晌你都没有反应,大爷我担心你又孤身一人去闯那封印,把自己给折在里头,放心不下,特地过来看看。”
金鬼笑了两声,摆手示意身体无碍,“我昨夜确实又去了封印一遭,里头浊气太重,未敢深入,到底是没见着那妖兽的本体,这事儿你便莫要插手了,天劫将近,你若在此之前耗去太多力量,我怕你到头来会被那天雷劈得魂飞魄散。”
岑鬼苦笑着埋怨道,“你未免操心过头了些,大爷我在你眼里便这般不堪一击?”
金鬼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十分无奈的笑道,“没办法,就是操心的命数,生前改不掉,被那人厌烦到发配驻守月凉,死后也改不掉,还被你这没心没肺的万鬼之王嫌弃,活该我啊吃力不讨好。”
岑鬼微微挑眉,勾起嘴角,“说的什么混账话,大爷我这不是来帮你了么?你若愿意,其他人大爷我也能为你召来,你自怨自艾个什么劲?”
金鬼苦笑两声,摆了摆手,“我地盘上的事,我自己处理便好,活得也够久了,魂飞魄散也没所谓......”
岑鬼拍了拍金鬼的胳膊,教训道,“阿金,你这家伙别总说这些丧气话。”
金鬼摇了摇头,不欲就此事继续纠结下去,开口转移了话题,“你若有余暇担心我,不如多花些心思在那位尉迟美人身上,莫要等到良人心有所属了,再跑去山鬼那儿借酒浇愁。”
岑鬼轻笑一声,颇不以为意,“说的好像本大爷去山鬼那儿借酒浇愁过几百回一样。”
金鬼合上双眼,面上似有疲态,“所以说啊,好好找个时机将你的心意传达给那人,成或不成都不会再有遗憾了......莫要等到那人都不在了......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在金鬼那虚弱而又悲凉的语气中,岑鬼忽而想起了金鬼的一些过往。
金鬼原本是数百年前某一国君主十分器重的镇国将军,一直倾心君主,却顾及君臣有别不敢表露心迹,所能做的也只是替君主守住那万里河山。
兵临城下时,他在战场上浴血杀敌,君主却在京中迎娶皇后冲喜。
兵败回京,身上的血污溅到了皇后的凤袍之上,他被冠以莫须有的重罪,发配驻守当时还很偏僻荒芜的月凉山地界。
一守半生,朝中动乱,国君之位几经易主,再不会有人记得他还驻守在此地,他便用余暇时间为自己塑了一座坟冢,冢前种满了那人生时所钦定的国花。
七十余岁时,天下大乱,一国军队退至月凉山下,将战火引了过来。
他为护住脚下这片最后的昔日国土,甘愿被卷入这场战争之中。
最后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这些都是金鬼在醉酒时不经意间提起的。
不过看着金鬼如今这副阴柔多情的面庞,确实很难想象他死前已有七十余岁高龄,唯有那满头白发,金鬼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用术法化作青丝的。
岑鬼回想起这些,再看向金鬼时,目光便不自觉带上了几分同情,“你说的很有道理,大爷我会好好考虑考虑的。不过在这之前,出于对阿金你的安全负责,大爷我还是打算去封印之地看看状况,保证不会对那妖物出手,只是检查封印的破损程度。”
金鬼看似昏昏欲睡,闻言却睁开了一只眼睛,笑道,“你竟还有闲心顾虑我?”
岑鬼嗤笑道,“本大爷可是万鬼之王,你们这些鬼王的君主,可不得处处想着你们?若是有朝一日你们全没了,大爷我做这光杆君王给谁看呢?”
金鬼低下头欣慰地笑了两声,缓缓站起身子,漂浮在月季花丛上头,妥协道,“既然如此,跟我来吧。”
二人翻过一座山头,走进了一片瘴气氤氲的树林里。
这片树林很是古怪,林间的树木不见得长的有多茂密,林外是日头正好的午后光景,林内却是阴森森的,显然有一股十分阴邪的力量被封印于此。
金鬼在一个洞穴旁驻足。
这个洞穴并非是开在山壁上的,而是在一株古树的根系旁。
洞很黑,什么都看不清楚。
岑鬼化了一团青焰抛下,洞穴很大,青焰的光辉根本不足以将四壁的光景尽数照亮,坠了半晌也没落到底部,看来应当是极深了。
岑鬼凝视洞中,总觉得深渊之下似有什么东西正在盯着自己。
青焰飘落到某一个高度后,倏地灭了。
黑暗中,两排血红的眼睛突然睁开,统共八只,皆直勾勾地望向岑鬼。
岑鬼感慨道,“乖乖,这下头封印的究竟是何物?这般大的眼睛,估摸着原本的体型也不会小到哪儿去吧?”
金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还没见过它的真面目。”
岑鬼有些难以置信,“连真面目都没见着便将你伤成了这样?”
金鬼无奈地苦笑道,“是啊,学艺不精,技不如人,只能甘拜下风了。”顿了顿,面上神情变得有些落寞,“其实我原本也没想要深入此地,只是......这段时日以来,每每入梦,却总会梦到那人......”
“他似被关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很痛苦,却无法说出自己身在何处......”
“相似的梦境从几百年前就出现了,不过那时尚且一月一梦。我自觉想得很是通透,之所以会做这样的梦,大抵是放不下生前心结所致。可是近来这个梦却出现得异常频繁,使我不得不去重新在意......”
“只是这梦太过虚无缥缈,我不知梦中的地点究竟是哪儿,只得胡乱碰碰运气,便就近来了这片密林,结果便撞见了这个封印。”
“不过幸亏结界还很稳固,这里头的家伙一时半会也不会跑出来。但那些已经逃出来的分.身眼下还不知道是否藏在林中......或许因我看管不力,早已逃去人间了吧。”
岑鬼倒是不在乎那些分.身逃去了哪儿,反正最后都能收拾掉的,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是以又踢了块石头下去,出言宽慰金鬼,“梦境而已,莫作多想了。虽你眼下不让大爷我下去收拾它,但是天劫过后便可以了吧?这玩意你们合起伙来都不一定是他的对手,便不要逞强了,看好结界,尽量远离这片林子,待大爷我渡了天劫,同它新账旧账一块儿算。”
金鬼听了岑鬼对这怪物实力的评价,也不再逞匹夫之勇,很有分寸地接受了岑鬼的提议,“好,等你回来一同动手。”
离开林子后,岑鬼注意到天色已经不早了,若再不回陈府,可能会赶不上晚膳时辰,便要匆匆请辞。
金鬼却看起来心事很重,难能强硬的借着散心为由,硬要岑鬼陪同着再走上一段路,丝毫不在意岑鬼很可能会迟到的饭局。
岑鬼正想出声拒绝,金鬼却早便摸透了岑鬼的心思,眯着双眼笑道,“你不想听听我的建议吗?关于如何得到你那位尉迟美人。”
岑鬼当即将已飘到嘴边的话语给咽了回去,改口道,“阿金美人盛情相邀,大爷我又怎好意思拒绝呢?”
金鬼挑眉笑道,“你唤谁美人?”
岑鬼咳嗽了一声,纠正道,“你听错了,是将军,伏金将军。”
金鬼颇为受用地笑了一笑,有些怀念地感叹了一句,“伏金啊......当真是很久远的名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