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沿着溯琅河行了一路,溯琅,即陈国方言“月凉”之意。
沿途,金鬼向岑鬼传授了不下百种如何搏公子哥欢心的方法,岑鬼却听得似懂非懂。待到金鬼说完,岑鬼的眼中仍充斥着迷惘。
金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恨铁不成钢地说道,“照理来说,追求思慕之物乃人之本性,从惦念之日起,便会本能地领悟该如何讨好。你倒是个异类,当真白瞎了这副好皮囊。”
岑鬼却很不服气,勾起嘴角辩解道,“至少本大爷顾虑着他肉.体凡胎,能克制得住冲动,知晓该先得到他的承认,再行男女之事。”
金鬼闻言眼皮跳了跳,纵然好脾气如他,在面对岑鬼如厮纨绔的发言时,也难得有些生气了,“你要是克制不住,平白毁了他人清白,那就是禽兽不如,为人鬼所不齿,到时纵使天雷不收了你,我也会用万顷羽箭好好将你伺候一通。”
岑鬼愣了愣,反倒被金鬼如厮严肃的态度给逗笑了,“你到底是同谁一路的?”
金鬼径直答道,“同谁都不同你。”顿了顿,用一种颇为感慨的语调说道,“你太强了,纵使没人帮着也不会轻易受伤,根本无须保护,与其在你身上耗费精力,不若多替天公伸张一番正义。”
岑鬼却有些哭笑不得,“当真听不出你究竟是在夸本大爷,还是在损本大爷。”
金鬼盯着远处渐渐下沉的夕阳,一双金色的眸子被映得晶莹剔透,“自然是夸的,你可是我们的王啊......”
日落时分,二人正好抵达王都祭禾外围。
岑鬼准备进城,金鬼却站在城门下未有离开。
岑鬼走出几步后又折了回来,同金鬼调笑道,“怎么?舍不得本大爷?”
金鬼的目光却未停留在岑鬼身上,而是紧紧盯着一旁的城墙。岑鬼顺着金鬼的视线看了过去,发现那儿的石缝中竟是长出了一株红艳艳的石蒜花。
纤细的花瓣在向晚风中不住摇曳,弥散开一抹凄丽哀婉的色彩,是说不出的妖冶。
金鬼盯着那花儿看了许久,头也不抬地问岑鬼,“你这几日是不是没有附身在尸首上便在城中乱逛了?”
岑鬼无意隐瞒,点头承认,“昨夜、前夜......”
金鬼瞥了岑鬼一眼,“绝对不止,你别想骗我。”
岑鬼颇为不服气的争辩道,“大爷我何时说过谎?”虽是这般说,却还是左思右想了好一会儿,这才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大爷我记起来了,先前有一天夜里,大爷我为了防止那群狗乱叫,就稍稍用鬼气震慑了一番......”
金鬼捂住双眼,露出头疼的表情,“我就知道......”
指着那株石蒜花问岑鬼,“你的鬼气包含的阴煞之气太重,连石蒜都开花了,约莫过不了多久陈国百里之内都会开出这种花来,你行事之前可有考虑过后果?你就没想过你的鬼气会导致瘟疫蔓延吗?”
岑鬼亦很头疼,“大爷我没想到会这般快......”
金鬼果断说道,“三日之内你必须离开陈国,否则瘟疫一旦爆发,你我想拦都拦不住,若是害死太多人命,天劫你也别想安稳度过了。”
岑鬼苦笑了两声,尝试着争取道,“三日?那大爷我能不能等浣花流水宴结束了再走?”
金鬼怒其不争地一抬手,半空中再度浮现出羽箭的金色华光,“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你那个尉迟玹?”
岑鬼毫不畏惧金鬼的威胁,因为他很清楚金鬼当真只是吓他一吓,绝不会动手的,是以面上笑意仍无比坦然,“浣花流水宴结束后,他指不定会去哪国当个门客,到时候他去哪国,大爷我便同他一道过去。”
金鬼被岑鬼如此坦荡的口吻给打败了,连带着羽箭的华光都黯淡了不少,“你便不怕中途出什么岔子?此事可关乎你的天劫!”
岑鬼抄起双手,得意且无所谓地笑道,“大爷我就从没怕过什么。”
金鬼沉默地收起羽箭,不说话了。
岑鬼嗤笑一声,凌空化出团青焰来,青焰缓缓飘向墙缝中的石蒜花,将之燃作飞灰,随风散去,“倘若当真出了什么岔子,也是大爷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会连累到你、给你带来麻烦的。”
金鬼闻言蹙眉,“你觉得我是怕你连累到我?”
岑鬼抬手拍了拍金鬼的肩膀,摇头道,“自然不是,大爷我晓得你的意思,都是为了大爷我好,对吧?大爷我呢,也只是阐述了一件事实,既然是兄弟,大爷我定不会将祸水引到你身上的,倘若陈国当真遇到了灭国的危险,这份罪责也与你没有分毫关系,你大可安心过你的日子。”
金鬼低头轻笑了几声,语气中意味不明,“不愧是万鬼之王,能说出这般自信的话来,若我再继续坚持下去,倒显得我小瞧了你。想来你也有自己的分寸,不劳我操心。”
岑鬼没心没肺地笑道,“操心还是要操一些的,尉迟玹的事不还得劳烦你多多留心么?”
金鬼只是笑着,未再多言,“好。”
回去陈府的路上,岑鬼其实也想了不少事。
他并不如面上所展现出的那般行事毫不顾及后果,而是十分担忧陈国的现状。
虽然陈国于他而言也不过是岁月荒海中的一座土坡,可到底这儿还住着这般多的百姓,充斥着美满和乐的气氛,也承载着陈储思对未来的希冀与愿景。
这样的国家绝不能因为瘟疫而垮掉。
回到陈府以后,岑鬼匆匆附回了陈储卿的身体里,虽然这具尸首已经腐坏得快要压制不住鬼气了,却总比自己直接以魂体的状态到处乱跑要来得好些。
神游之际,日已西沉,屋外,敲门声适时响起。
陈储思的声音从一门之隔的屋外传来,夹带着几分催促和撒娇的意味,“储卿兄长,娘亲让我喊你去吃晚膳了,今夜有你最喜欢的螃蟹吃,你再不出来储思就不给你留了。”
岑鬼将门拉开,发现陈储思脸颊上的红肿要较早些时候好了不少,是以笑问道,“你小子牙不疼了?啃的动螃蟹?别把牙又给咬断了。”
陈储思闻言羞愧得嘟囔了一句,“储思又不吃壳。”
说完,探头往屋内望了望,直勾勾地盯着桌案上的那摞书,“储卿兄长一下午都在看书么?下人来找过兄长三回了,都没能将门敲开,娘亲说你虽爱读书、想要为国效命,却也得好好爱惜身子,人是铁饭是钢,决不能饿着,便让储思再来唤你一次。”
岑鬼故作高深地咳了一声,装模作样道,“对啊,看了不少兵法,这些东西你小子以后也是要学的。”
陈储思闻言嘴形突然撇成了八字,露出苦恼的神色,“带兵打仗还要读书吗?”
岑鬼抬手刮了刮他的鼻子,笑道,“不读书,直接冲上去拼命么?”
陈储思竟是当真点了点头,在原地挥了套劲风阵阵的拳路,“对啊!拿起剑就冲进去,杀他个片甲不留,哈!嘿!兄长看我这个造型如何?威不威风?”
岑鬼反身将房门合上,拍了拍陈储思的脑袋,“别闹了,吃饭去。”
陈储思这才卸去身上气力,颇为失落地“哦”了一声。
晚膳一如既往的平平无奇。
岑鬼默不作声地将碗中米饭一粒不剩的吃完,开始着手剥螃蟹。他拆得很是娴熟,却不记得自己曾经有吃过此物,正想由此去追溯一番自己忘却的生平,陈储思他爹却突然从袖中拿出了一张包金镶边的帖子,递到了岑鬼面前。
岑鬼满手都是蟹膏,不好去接,只能抬头看上两眼,“这是......”
陈储思他爹将请帖放在了岑鬼面前的桌案上,解释道,“浣花流水宴的请帖。以往陈家都是由为父亲自前去,可一晃眼,储卿你都已经这般大了,也该去长长见识了。听闻你今儿在书房中研究了一下午的兵法?”
岑鬼笑而不语,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陈储思他爹自然便将岑鬼的反应领悟成了谦逊,甚是欣慰地说道,“浣花流水宴上汇集十四国才子,个个都是才貌双全、谋算深沉的当世之才,为父不指望你能像他们一般‘出人头地’、‘无限风光’,却也希望你能知晓这天下究竟有多宽广,莫将视野拘泥于陈国之中。”
岑鬼赶忙从下人手中拿了块布巾擦手,起身朝陈储思他爹行了个大礼,“孩儿定不负爹爹期望。”
陈储思他爹欣慰地捋了捋胡子,肯首道,“你有这份心便是好的。”
说着,又瞥了一眼一旁专心用筷子敲打螃蟹壳的陈储思,教训道,“不像这小兔崽子,一天到晚就知道给我惹是生非,今儿下午练剑,又将教授武艺的师父给打了,还有脸坐在这儿吃饭!”
陈储思闻言委屈地将螃蟹放回碗里,控诉道,“分明是他要和储思比试的,还说使出全力,随便打,哪知道他那般不经打......”
陈储思他爹听后,是既好气,又好笑。
笑的是陈储思近几日来剑术突飞猛进,远超所有人的预期,令那挨了打的师父都赞不绝口,称其为天作之才。气的是陈储思虽有本事,却总爱惹是生非,一身娇惯的公子脾气是改也改不掉了,只能寄希望岁月与战场能够磨平他的棱角。
思及此,又叹了一口心酸气。
岑鬼倒觉得陈储思的进步都在自己的预期之中,他从见到陈储思的第一眼便觉得这孩子是个习武的良才,一出手却没有章法,显然是教的人没能好好引导,而自己所做的不过就是将走偏了的陈储思引回了正轨上,并为他挑明了未来的道路。
他有直觉,自己日后还能再见到陈储思。
届时这小子必定已经取得了非同凡响的成就。
至于这个“日后”究竟是在何时何地,便不得而知了。
思及此,岑鬼轻笑一声,将已经剥好的一碗蟹肉推到了陈储思面前,换了后者手里那个已经被敲得稀巴烂的大螃蟹,说道,“你牙疼,吃我的吧。”
陈储思闻言感动不已,只差要直接用沾满蟹黄的脸颊去蹭岑鬼的衣服了,“储卿兄长对储思最好了,储思长大后一定会报答兄长的!”
直听得一旁的陈储思他爹吹胡子瞪眼,“小没良心的,你爹我呢?”
陈储思只好吐了吐舌头,不情不愿地妥协道,“知道了,储思也会报答爹爹和娘亲的。爹爹你也真是的,同个小孩儿似的,斤斤计较......”
在场众人无不憋笑。
陈储思他爹气得一拍桌案,指着陈储思的鼻子骂道,“小兔崽子,吃什么吃,罚你要抄的书抄完了吗!”
陈储思闻言赶忙往嘴里大口扒拉蟹肉,塞了个满满当当,也顾不得下咽,便拽着岑鬼的衣袖匆匆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