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武场开始了。
武场的表演与文场略有些不同。
文场的表演内容由“十四国公子”自行挑选,从故事、音律到演绎方法都是独立的,如果一人不擅长书写故事,便可以去借鉴现有的戏文,如果一个人不善音律,便可以不表演音律,所以一般情况下,文场最能展现优势、避开劣势,搏得台下众人的好感。
武场却没有这般自由了。
武场的比试是在一个大的故事背景下进行的,故事背景往往由浣花流水宴举办国的国君于一月前敲定。
故事中的人物是固定的,在文场结束后的半个时辰内,以抓阄的方法分摊给每一位“十四国公子”。所以不仅会很容易抽到与自己身份天差地别的角色,而且是即兴表演。
台下的王公贵族们都很期待接下来的故事。期待之中又夹杂着一丝不怀好意,似乎是等着有人出差错,弄出些乱子,他们好看热闹。
台上,屏风被再度推开。
故事开场,两军交战,最先登台的两名“十四国公子”各自拿着所擅长的兵器,好听话没说两句,便真刀真枪地打了起来。
屏风后,有安排好的专门人员宣读着故事的内容,“上古时代,世分巫妖两族,两族为争夺领土与统治连年开战,八荒六合之内处处弥漫战火,为了结束这场民不聊生的战役,巫族首领瞳与妖族第一将士凤相约决战于不周山之巅。”
两名“十四国公子”打的酣畅,虽然最后谁输谁赢故事中已有定数,但那群跟随王公贵族而来,专程负责挑选门客的老头子们却不会只凭结果办事。
他们看重的是打斗的过程。
大到一个躲避的动作,小到一个凌厉的眼神,都逃不过他们阅人无数的毒辣目光。有他们负责选人,王公贵族们便也能安心地与身边人喝酒畅谈,“诶,老徐,你看那个演巫族瞳的,演的还真像那么回事。”
老爷子眯着眼睛,听语气并不是很满意,“徒有其表,脚步虚浮,只学其形不学其意,这种剑握在手里,一炷香时辰不到便能将它给挑飞了去。”
岑鬼很赞同这位老爷子的说法。
金鬼看得稀奇,“都说陈国国君喜好碑铭野史,没曾想竟是到了要在浣花流水宴上将上古之事拿来编撰故事的痴迷境界。”
岑鬼托着下颌轻笑道,“相比起那巫族瞳,妖族凤的步子便要稳健很多,但是为了照顾到巫族瞳的步调,每次出招都刻意收敛了气劲,如此反倒显得他略逊一筹。”
老爷子捋了捋胡须,赞同地点了点头,“这位小公子说的不错。”
周遭的王公贵族们闻言唏嘘不已。
依着故事的走向,最后妖族凤险胜本就负了伤的巫族瞳,与伏羲一道带领着妖族部众走向了九重天,创立了神界,而兵败的巫族瞳则与蚩尤等人一道退回魔界疗伤。
巫妖之战暂且告一段落。
若干年后,人世又出现了很多部族。部族之间虽也常因食物与水源发动战争,但规模到底是没有上古之战恢弘的。
这里之所以会安排这样的情节,约莫便是想要刻意为“十四国公子”创造舞刀弄剑的机会。
为战而战,故事变得索然无味起来。若非尉迟玹迟迟还未出场,岑鬼甚至都想装醉当场睡去了。
哈欠连天地又等了半个时辰,朝代不断更迭,人族终于从一开始的漂泊游牧到了建立城池的境地。
终于,尉迟玹出场了。
岑鬼立刻便精神了。
尉迟玹抽到的角色是一个巫祝。
巫祝,便是为国祈福消灾,逢年过节向天祷告、占卜凶吉的存在。
可他不仅仅是个巫祝,还是那座城池的首领。
他双目紧闭,两手合十,面色无比虔诚地跪坐在神农雕像的手里,身上披着绣满图腾的布料,膝前横放着一根古木制成的拐杖,草藤编织而成的青绿色抹额里点缀着赤红的宝石。
一个男人慌慌张张地冲到了石像之下,匍匐在地,着急地交代道,“大人,他们来了,已经到了城门附近,大家快要抵挡不住了。”
尉迟玹缓缓睁开双眼,平静地望向远方,“终于来了。”
他拾起木杖,纵身跃下神农之手。
三丈高度,他却轻松得仿佛只是轻轻跳下了一级台阶。
岑鬼身旁的老先生倒抽了一口凉气。
金鬼笑了,“了不得,了不得,只此身手便能甩开先前那些人不知多少,只做门客倒是屈才了。”
岑鬼摩挲着下颌,得意洋洋地笑道,“万鬼之王的夫人,这名头倒是挺衬他的。”
金鬼,“......”
台上,尉迟玹路过那名匍匐之人身边,将他搀起,“来人多少?”
那人颤颤巍巍地答道,“约莫......千人......”
话音刚落,尉迟玹突然睁大了双眼,原本扶着的那人面上露出阴邪的笑容。他缓缓向后退去,一面退,一面抽出刺入尉迟玹体内的匕首。
岑鬼赶忙左右歪了歪身子,想要看清这匕首究竟是真的刺了进去,还是用胳膊夹在了腰间。
金鬼嫌弃地看了岑鬼一眼,“没刺进去,别看了,动来动去的像什么话。”
岑鬼稍安心了些,“这不是怕万一么。”
尉迟玹将匕首拔了出来,捂着伤处半跪在地,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男人,“你......你为何要背叛我们......”
男人抬手撕去脸上的人.皮面具,放声狂笑,“我终于等到这一刻了。”
说着,拔出腰间佩刀,刀尖直指尉迟玹的眉心,“你的城池如今已被本王的人给占领了,本王大恩大德,再予你一次机会,赢,本王留你一条性命,输了......做本王的女人。”
话音刚落,岑鬼险些拍案而起,幸好被早有预见的金鬼给生生按住了,“阿岑,冷静,这只是故事,做不得数、做不得数。”
尉迟玹一手捂着伤口,一手举起木杖,不卑不亢地给出了自己的回答,“赢了,你退出去,输了......”
“我死。”
男人嚣张地笑了两声,“好!”
话音刚落,二人便打了起来。
依着故事的安排,这里尉迟玹是必须要输的,可是尉迟玹并没有因为这样的安排而手下留情,反倒打得十分凶狠,凶狠之际又要顾及腰间伤口,便像极了一匹被利箭射穿了肚皮,直面猎人的头狼。
男人被打得连连败退。
突然,尉迟玹跪倒在地,木杖也脱了手。
男人走到他面前,踩着他的肩膀,冷笑着问道,“剧毒的滋味如何?求我,求我便将解药给你。”
尉迟玹惨然一笑,嘴角噙着鲜血,“滚。”
男人登时一脚将尉迟玹踢开,尉迟玹撞在了神农石像上,磕了个头破血流,却仍保留有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口中喃喃道,“神农大人......天地......玄黄.....年岁流......光.......以身......祀......草木......苍冥......未尝......敢忘......”
最后一缕生气逸散开来,抹额上的草藤疯一般生长,顷刻间便裹缚了尉迟玹的身体。
藤草越长越是茂盛,攀上了神农石像,攀上了巍峨城墙,将这座被攻占了的城池塞得满满当当。
城中的一切,都将化为草木的养料。
藤草之上,开出血红色宝石般的花来。
台下众人都沉浸在故事悲壮的余韵中久久未有回神,直到屏风两相合上,掌声才争先恐后响起。
金鬼不免有些感慨,“阿岑你不惜得罪无常也要保下的这场宴席......保的还挺值当。”
岑鬼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尉迟玹身上未曾离开,“你能明白那种感觉吗?想要得到一人的迫切,用言语也无法形容......”
金鬼有些明白了,眯着双眼意味深长地笑了两声,“这样的美好纵使只能留存百年,也想要拴在身边心心念念地看着呢。”
岑鬼警惕地瞥了金鬼一眼,“阿金你可别想同本大爷抢人。”
金鬼微微扬起下颌,面色似有所追忆,语气品不出是悲是喜,“我可不打算在人类身上浪费时间,也不会再喜欢上任何人了。”
台上司礼正在安排下人们打扫草木,台下王公贵族则在与身边那群老狐狸讨论门客的拟定人选,岑鬼漫不经心地提笔,在纸上随手写了两个名字。
金鬼看了一眼,笑道,“怎不支持支持你的尉迟玹?”
岑鬼勾起嘴角,将笔投回了笔筒中,“留在陈国乃是下下策,本大爷可不希望日后只能通过你的口信得到关于他的消息。”
金鬼望了一眼场内众人,揣测道,“你觉得能有几人敢要尉迟玹?”
岑鬼摇了摇头,“至多不会超过十人。”
金鬼笑道,“因为身边有个‘祸国’的娘亲?还是因为过于惹眼?”
岑鬼道,“皆有吧。”
一盏茶后,司礼走下台来,端着个托盘开始收集所有王公贵族的名单。
半个时辰后,司礼走回台上,开始按“十四国公子”的出场位序宣读相中他们的王公贵族的名号与身份,由“十四国公子”本人决定自己的去向。
不多时,有些王公贵族面前便已站定了三四位“十四国公子”,有些王公贵族身边却一个人也没有。
金鬼思索道,“这些文人墨客倒也会挑的很,挑的几乎都是些大国的位高权重之辈,果真是良禽择木而栖,不过那事先说好的‘治国之策’一轮怎没瞧见表演?”
岑鬼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手指敲着膝盖,意味深长地笑道,“眼下不正是么?”
金鬼沉默片刻,恍然道,“原来如此......”
选至最后,果真只有尉迟玹无人敢要。
有好些个王公贵族挣扎着想选,却都被身边人给劝阻了。
尉迟玹见怪不怪,除开原本淡然的双眸里确流露出失望之色,倒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情绪起伏。
司礼宣读完最后一张纸条上的名号,面带笑意地说了一番讨喜的吉祥话,期间有人陆续离场。
金鬼便也起身,“结束了。”
岑鬼轻笑道,“天也该亮了。”
金鬼看了他一眼,“走吧。”
岑鬼点了点头,抬手打了个响指,围绕在王都祭禾附近的青焰瞬息灭去。
做完这一切后,岑鬼撑着桌案缓缓起身,挤入人潮之中,跟随人流灵活避开守在宴会入口处的陈府人马,依照计划行至运河港口,盘算着就此跳入水中,制造一个陈储卿溺亡的假象。
只要陈储卿就此“死去”,自己在祭禾的身份扮演便也就随之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