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枝轻轻撩动水面,划破远处灯笼投下的黯淡华光,树丛的阴影之下,于运河水底沉睡的妖邪们纷纷露出脑袋吸纳月华。
岑鬼在港口拐角处挑了个不错的入水位置,准备就此跃下。
结果前脚都已经悬空了,身后却突然飘来一道视线,堪堪落在自己身上。
岑鬼连忙收回右脚,转身望去,发现陈储思竟是站在港口与长街的交界处迷茫地盯着自己。他问,“兄长,你来这儿作甚?”
岑鬼想了想,没有直接回答,转而问道,“夜已这般深了,你小子是偷偷逃出来的?当心回去后爹娘扒了你的皮。”
陈储思连忙出声辩解,“储思才没有偷跑!储思是跟着爹爹一块儿来接兄长的!”
说着,忧心忡忡地回头,望了望宴席那边的阑珊灯火,“不过爹爹一下轿子便被那些人给团团围住了,非要爹爹去陪他们吃酒。爹爹不愿意,他们便一直劝,一直劝,爹爹忙着应付他们,这才没能注意到兄长离场......”
说罢,又将话锋给拐了回来,“诚然爹爹没有看见兄长是爹爹的不是,可是兄长你又为何不肯等一等我们,直接跑来了这处?”
“而且兄长你方才......是打算跳河吗?”
陈储思问得焦急、恳切,两手将衣摆抓得皱成了一团。
岑鬼见他是真心实意地关怀着这位储卿兄长,反倒更加无法说出实话,可是撒谎哄骗也不是自己一贯来的作风。
秉承着“男子汉大丈夫决不可说谎,要有担当”这一信念,岑鬼打算继续与陈储思打一会儿太极,兜兜圈子。结果还未来得及开口,陈储思却突然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捂嘴指向某处,“尉......尉迟玹?”
岑鬼心下一怔,当即循着陈储思所指的方向望去。
那是一条距离二人稍有些脚程的街道,街道上的灯火虽也黯淡,却是要较港口这处亮堂一些的。尉迟玹穿着黑衣,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若非他走得有些蹒跚,亦不至于会让陈储思得了辩出他的时机。
“我还以为他早该回去了。”陈储思嘟嘟囔囔地低声说着,旋即自以为了悟地一拍手掌,望向岑鬼,“原来如此,兄长之所以会在散席后直接来这儿,是因为瞧见了尉迟玹?”
岑鬼哑然失笑,没有回答,打算顺遂了这个误会。
陈储思见岑鬼是如此反应,果真一改先前的焦急面容,欢快笑道,“这样看来倒是储思误解了兄长,以为兄长要寻短见呢......”
“不对不对,呸呸呸,娘亲教过不能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嗯!储思决定了,明儿请兄长吃蟹赔个不是!”
岑鬼闻言哭笑不得地揉了揉陈储思的脑袋,眼见这位小祖宗的情绪已被摆平,便心安理得地将全部精力放在了孤身一人的尉迟玹身上。
尉迟玹眼下走的是通往木樨寺的道路。昏黄灯辉的映照下,街道的半空中仍有细碎的花瓣在簌簌飘落,乍一看去,竟是有几分落雪的意味。
岑鬼看得有些出神。
正盘算着就这般目送尉迟玹远去,陈储思却突然从身后将他狠狠一推,催促道,“兄长快去!既然都追到这了,就继续追上去啊!机会难得,也许明天过后他就不在陈国了呢!快快快,人都要走远了!”
岑鬼任由陈储思卖力地推搡,却没有打算继续追上去。
虽然以人类的立场来看,陈储思说的不无道理,可眼下毕竟深更半夜,贸然去追难免显得心怀不轨,再者自己是鬼,日后与尉迟玹相处的光景可多了去了,所以就算要追,也该是在处理完陈储卿的尸体以后,以游魂的模样去追。
这般想着,岑鬼便打算寻个借口将陈储思给搪塞了。
正要开口,忽然迎面吹来一阵阴风,风中夹杂着些许妖气。
岑鬼陡然一个激灵,循着妖气朝木樨寺方向望去,恍然瞥见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颜色似是一绿一黄,可一眨眼的功夫却又消失不见了。
更令人觉得诡异的是,那条街道上已不知何时多出了许多飞舞的流萤。
深秋,怎可能会有流萤呢?
岑鬼再无法坐视不理,当即轻敲发带上的金色鬼玉,将去城门附近寻无常说情的金鬼给唤了回来。金鬼被贸然唤回,虽不知前因后果,可一现身便嗅到了风中的不祥气息,当即领悟了岑鬼的用意,“你打算去追查妖气?”
岑鬼点了点头,又垂首看了看满脸迷茫的陈储思,嘱咐后者,“兄长要去追尉迟玹了,你一人回爹爹那处可能做到?”
陈储思有些诧异,“为何储思不能一块儿过去?”
岑鬼将拳头置于唇边,轻咳一声,作出一副尴尬神态,婉拒道,“大人间总有些事是小孩子家家听不得的,今儿你听话一些,日后兄长定当百般回报。”
“这样啊......”陈储思虽有些遗憾,但一听到日后会有回报,便也就妥协了,“那......好吧......”
“兄长定要说到做到啊!”
岑鬼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给金鬼递去一个眼色。
金鬼会意般轻笑,“晓得了,晓得了,会好好护送这娃娃回去的,你便安心去救你那尉迟美人吧。”
得金鬼许诺,岑鬼方才稍加定心一些,转身朝木樨寺方向追去。
前脚刚一踏上流萤翩跹的长街,岑鬼便觉察出了周遭气息的古怪。这并不是单一的妖气,而是由多种气息混合而成的驳杂存在。稍加辨别一番,大致能够嗅出有妖气、阴气、怨气,和一丝浅淡的浊气。
岑鬼不禁陷入深思,为何王都会一夜之间凭空冒出种类如此繁多的阴邪之气?
越想越是不安,连忙闭上双眼感知起尉迟玹体内的青焰方位。
结果不感知不知道,一感知,竟是惊觉尉迟玹已在不知不觉中离自己这般远了。
岑鬼再顾不得思索其它,连忙撒腿追了上去。
一盏茶后,如预想中一般抵达了木樨寺。放眼望去,寺内很深、很静,入夜后更是少了些许活人气息,道路两旁虽然摆放着石制灯龛,但是龛内火光微弱,于照明一途根本无法派上用场。
阴风拂过,吹得树木沙沙作响。
檐角的铜铃发出空灵的“叮铃”声。
岑鬼伸手掸去肩头落花,凭借先前来取开光手串的记忆,熟门熟路地在木樨花树下穿梭。耳畔不时传来鹧鸪夜啼,垂首可见脚下鬼影绰绰,岑鬼看着这些状似恐怖的小把戏,一时间竟是觉得分外怀念。
出神之际,鬓边风已平息。
道路尽头,那身着黑袍之人正面朝大殿,背对岑鬼而立。
许是长夜寂静,脚步声分外清晰的缘故,当二人间的距离稍缩短些时,尉迟玹便若有所觉地回过身来。面上神情看似淡然,实则夹杂着几分警惕的意味,不过说出口的话语倒是一贯来的风轻云淡,“原来是你......”
“我记得你是陈府的公子......”
岑鬼没曾想尉迟玹竟还记得自己,一时间欣喜非常,下意识抬手抓了抓头发,笑着说明了来意,“浣花流水宴结束后,大爷我瞧见你一人朝这边走,怕你不知这路上危机四伏,特地追来想要救你一救。”
“眼下看你无事,大爷我便安心了。”
尉迟玹闻言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去,好半晌方才重新望向岑鬼,“你方才说......危机四伏?”
岑鬼如实点了点头。
尉迟玹追问道,“什么危险?”
岑鬼“咦?”了一声,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尉迟玹见状,微不可查地蹙了眉头,将左手搭在佩刀的刀柄之上,一步步朝岑鬼逼近,“无法回答?”
“所以究竟是真有危险?还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岑鬼从尉迟玹的眼神里品出了一丝杀意,连忙摆手后退,“你在怀疑大爷我?不是大爷我做的!”
尉迟玹却并不相信这番片面之词,“深更半夜,此地除了沙弥便只有你我二人,无论怎看你都是那形迹可疑之辈。若非是你派人装神弄鬼,又有何人能够将我一路引来此地?若是想要戏弄羞辱我的话,眼下已经够了。”
岑鬼直呼冤枉。自己分明是好心救人,可尉迟玹似乎已将自己认定成了前来嘲笑他再度落选的纨绔子弟。
当真是百口莫辩,没有天理王法了!
尉迟玹却不顾岑鬼作态,直将腰间佩刀拔了出鞘,颇有几分若是后者不给个说法,便要当场取他性命的架势。
岑鬼觉得这样僵持下去不是个事儿,便开始盘算一会儿要是真打起来,自己是寻个树荫躲上一躲,还是当场将尉迟玹制住?
等等,制住?不行不行,自己决不能对尉迟玹动手。
那还是先躲一躲吧。
正这般想着,又一阵阴风拂过,周遭的阴邪之气便更浓了。
尉迟玹忽然毫无预兆地与岑鬼拉开距离,左右张望了一阵,似是听到了什么声音。旋即难以置信地问后者,“方才那话当真不是你说的?”
岑鬼一脸莫名,疑惑地指了指自己,随后意识到了什么,万分委屈地咆哮出声,“话?什么话?大爷我连嘴都没张!”
尉迟玹突然语塞。沉默半晌,尴尬地移开了视线,低声喃喃道,“因为......这一路上来,在下耳边总回荡着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什么‘回来吧’‘和我一同回去’之类的古怪话语,在下便怀疑是有人故意作弄,这才循声一路追来木樨寺,然后便遇见了陈公子你......”
“本以为公子你会同那些王公贵族一般,寻人埋伏在这附近等候羞辱在下的时机,不过眼下看来是在下莽撞了,险些诋毁公子清白,当真十分抱歉。”
说完,面对岑鬼,深深地鞠了一躬。
岑鬼见状连忙伸手扶住尉迟玹,劝阻道,“别别别,大爷我受不起。你既是道歉了,误会之事便这般过去吧。不过你方才所说,有人故意作弄羞辱你,又是怎一回事?”
尉迟玹闻言眼神变得有些黯淡,似乎并不愿提起这些,便只淡淡地敷衍道,“不过是以往每次浣花流水宴后的常态,并不值得一提。”
岑鬼听后反倒更加心疼起来,忽而便明白了为何宴席已结束这般久,尉迟玹却直到现在才得以抽身离开。一时间脑海中浮现出那些酒醉公子哥的面庞,下意识握紧拳头,追问起尉迟玹,“今次也遇见了?那些混账没对你做什么过分的事吧?”
尉迟玹平静地摇了摇头,“不过言语上的戏弄。至于动手......”
“他们还打不过在下。”
岑鬼闻言失笑,拳头也逐渐松开了。
对啊,自己怎忘了呢?尉迟玹的刀术使得挺好的,自己完全没必要瞎操心。
想罢,心中充斥着既安心又自豪的情绪。不过这股情绪也只存在短短一瞬,便被身为万鬼之王的理智所取代了。
眼下当说些正事。
便轻咳一声,开口问道,“你说耳畔会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这声儿是怎样一个具体形容,你给大爷我说道说道?兴许大爷我认得呢。”
尉迟玹闻言低头沉思,面容恢复了一贯来的淡然清冷,努力回想道,“很空旷,就像是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而且......”
“我觉得有一丝耳熟。”
话音刚落,不待岑鬼细想,形同树叶摩挲的“沙沙”声再度响起。只是这一次,响动不再只定格于原地,而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一步一步,由远及近。
岑鬼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将尉迟玹护在身后,震惊地望向周遭如潮水一般汹汹涌来的大片蜘蛛。
当真是密密麻麻,将去路给堵了个密不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