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遮住月华,沿途灯龛中的火光都变作了绿色。
围绕在脚边的蜘蛛们与白日里溯琅湖畔见到的是同一种:身形漆黑,布着赤色的花纹,八只眼睛在夜色中泛着诡异的红光,无论是螯足上尖锐的毛刺还是一张一合的口器都昭示着它们的危险。
此物或许身带剧毒,决不能让它们接近尉迟玹。
岑鬼这般想着,准备抬手召出青焰,可旋即便意识到尉迟玹眼下就站在自己身后,别说是青焰了,就算是颗青色的火星子,这般距离之下也定逃不过他的眼睛。若是当真当着他的面召出青焰,自己的身份便再也藏不住了。
其实藏不住身份倒也没什么关系,毕竟自己原本也已经打算抛弃这具尸首了,最为头疼的还是青焰温度。既是如此灼烫,贸然召出必将烧毁陈储卿的尸首,届时若是失了人身的压制,自己体内的阴煞之气扩散出去,后果可不是闹着玩的。
如此看来,尉迟玹在场反倒令自己变得颇为束手束脚。
纠结的空档里,蜘蛛数量再度翻了一番,它们好似有自己的灵智,晓得何为战术,每当尉迟玹持刀扫过,便会一齐散开,待到刀气化解,便又重新聚拢,继续接近。
不一会儿,蜘蛛便攀上了二人的靴子。
岑鬼连忙踢脚想要将之甩去,可是甩的多,重新附上的却更多。如此僵持下去,结局多半便是二人被蜘蛛汇聚而成的黑浪吞没,自己可能会失去一些灵力,而尉迟玹却极有可能因此丢掉性命。
思及此,岑鬼抽空回头看了尉迟玹一眼,见后者正背对自己,目光停留在那些从石阶上方涌来的蜘蛛身上,正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时机。
岑鬼再顾不得其它,右手化出青焰长.枪,顺势转了一圈,将枪头直直插入蛛群之中。青焰凝成的枪穗霎时迸发,似张开的羽翼一般在蛛群中蔓延开来。只消一眨眼的功夫,身侧的蜘蛛便尽数化作飞灰。
做完这一切后,岑鬼连忙将长.枪收起,转身去看身后的尉迟玹。尉迟玹也恰好回过身来,面上神情似有些难以置信,“方才......公子你是否有见到有一缕青光乍现?”
岑鬼笑吟吟地点了点头,将被青焰灼得焦烂的右手并衣袖藏在了身后。
尉迟玹却用指节抵着人中,再度陷入沉思。
岑鬼生怕尉迟玹思索久了会发现什么蹊跷之处,连忙开口催促后者,“眼下机会难得,首要之事当属离开这片是非之地,否则若是待会儿蜘蛛重新聚集起来,再逃便没有这般容易了。”
不待尉迟玹表态,似远若近之处却传来一道十分空灵的男声,“逃?逃不掉的。”
尉迟玹蹙紧眉头,淡淡说道,“就是这个声音......”
岑鬼很快便确认了声音的来向,夺过尉迟玹手中佩刀,反手朝黑暗中掷去。
“砰”的一声,佩刀与横亘在半道上的蛛网相撞,清脆坠地,惊起草丛中停栖的流萤,而那声音的主人也终肯现身,缓缓从石阶尽头的黑暗中走了出来。
石龛中的幽绿火光诡异扑朔,映照着来人的面庞,正是白日里那个提着绿皮灯笼、在木樨寺前问询尉迟玹谜语的老妇人。
分明是位妇人,张口说话时的嗓音却似一名正值青年的男人。
岑鬼见这位始作俑者已经放弃了白日里的慈祥伪装,便猜测他大抵是要放弃这个附身的身体了,虽不知他接下来要去做些什么,但坐拥如此之多的妖气,多半不会是什么行善的主儿,留着便是个千秋祸患,不如在此铲除,免去后顾之忧。
这般想着,便打算重新化出兵器,当场手刃了这家伙。
老妇人却并未将岑鬼的存在当一回事,只抬手一挥,后者的身侧便多出了几个浮空的金色封印。
封印中的流光虽然黯淡,却还是在一定程度上压制了岑鬼的力量。
岑鬼有些诧异。老妇人却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出声警告道,“好话说在前头,我本无意伤及他人,所以你最好莫要插手这件事......”说着,缓缓伸出干枯的右手,视线定格在尉迟玹的脸上,“阿玹,你可还记得我?”
虽被点了名号,尉迟玹的面色却仍十分平静,面对眼前古怪妇人的提问,只是颇具风度涵养地摇了摇头,未作多言。
妇人见状遗憾地叹了一口气,不过也好似早已料到了尉迟玹会这般回答,情绪很快便恢复过来,仍不挠地对后者说道,“就算你不记得也没关系,你只要知道,人界不是你和她该待的地方。跟我一块儿走吧......”
“回去我们的安息之地。”
尉迟玹疑惑地重复了一遍妇人的话语,“安息......之地?”
岑鬼越听越不对味,连忙拦在了尉迟玹跟前。眼下无论这个古怪的家伙对自己和尉迟玹究竟有无敌意,话语也实在是太可疑了!尉迟玹分明是人,去安息之地是要他死的意思吗?
自己决不能放任这家伙带走尉迟玹!
妇人见状缓缓收回递出的右手,面上笑意逐渐褪去,双眼越睁越大,瞳孔却毫无神采,“多余的家伙,让开!”
岑鬼坚定地挡在尉迟玹跟前,寸步不让。
妇人面上笑意不再,周遭忽起狂风,风中混杂着一股浓烈的怨气。这一刻,岑鬼终于能够确认眼前这家伙的身份了。
一只怨灵!
怨灵,既不是正常死去能够轮回的普通亡魂,也不是战死沙场煞气浓重无法转生的孤魂野鬼,而是为了实现强烈执念而堕入魔道的可怕存在。怨灵形成的契机一直众说纷纭,就连冥府也未能给出确切的回答。
但是有几点可以确定。
其一,怨灵必定吞噬过很多的尘世污浊。
其二,怨灵有短暂的理智,但是爆发后凶性十分可怖。
其三,怨灵杀不死,最为简单的抹消方法便是达成他的执念。除此之外就只能请动上古战神、神界帝君级别的存在与诸项法器强行镇压了。
不过就岑鬼看来,哪怕自己冒着暴露身份和被天雷劈个半死不活的危险,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这家伙当着自己的面把尉迟玹带走。
“咳、咳、咳.....”
就在岑鬼思索的空档,眼前的妇人突然一改原本的狰狞神情,捂嘴咳嗽起来。
不多时,大殿拐角的黑暗中又冒出了一股浓重的浊气。那浊气的主人似是同妇人说了些什么,后者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有些吃力地说道,“没事,我还能撑得住......”说完,神情复杂地将尉迟玹望了一望。
张口还想说些什么,寺院的大门方向却传来一阵骚动,似有很多人正举着火把朝这边赶来。妇人见状不禁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同黑暗中那人说道,“你我力量都未全然恢复,眼下确不是硬碰硬的时候。”
“嗯,反正人也见到了,从长计议吧。”
话音落下,妇人意味深长地看了岑鬼和尉迟玹一眼,轻飘飘笑了出声。
等岑鬼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几只流萤已从老妇人的头顶升起,同浊气一道循阴风消失在了木樨寺内。
远处,陈储思拉长了声调的呼嚎已响彻长夜,“兄长!兄长!你没事吧!”
火把的光辉转瞬便将寺内照得透亮。
岑鬼看清来人以及那一众跟在陈储思身后、浩浩荡荡的家丁队伍,从昏迷不醒的老妇人身旁站了起来,走过去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问道,“不是让你小子回去找爹爹吗?这阵仗又是怎一回事?”
陈储思见岑鬼平安无事,尉迟玹也完完整整地站在一旁,便露出一副安心的神情,拍着胸脯说道,“兄长你可真是吓坏储思了,从港口一走便走了一个时辰,爹爹还以为你们是遇上了什么麻烦,险些将我也臭骂一顿......”
岑鬼这才恍然,自己竟已在寺内不知不觉待了这般久。
“不过兄长无事便好。”陈储思人小鬼大地拍了拍岑鬼的背,双手叉腰吩咐身旁的一位下人,“你,回去告诉爹爹,就说兄长已经找到了。”
“是。”下人转身要走,却突然一脚踩着了地上的蜘蛛尸体。“咔嚓”声响起,他先是愣了一会儿,随后当场蹦了起来,连带着将周遭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大家伙赶忙将火把聚了过来,待用火光照亮脚下事物,那名下人方才心有余悸地说道,“吓死我了,原来只是虫儿的尸首。”
听完这话,身旁的其它下人们便也纷纷用火把去照自己脚边的地面,以防踩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面照还一面煞有其事地讨论起来,“诶,你看你看,这是蜘蛛的尸首吧?”
“还真是,居然有这般多?祭禾这是招邪了吗?”
“你可别瞎说!这儿是王都!”
“我哪有瞎说,你想想看,先是瘟疫,然后是溯琅湖的台子塌了,现在寺庙里也出现了这般多蜘蛛......哎,你说会不会其实瘟疫是蜘蛛带来的啊?”
“你胡说什么呀你!快闭嘴!”
岑鬼却并不觉得这是胡说,而是一个颇有依据的推测。如果瘟疫当真是蛛毒所致,自己理当能够从病人身上试出些痕迹来。是以随意挑了名家丁问道,“那些患了病的人都关在哪儿?”
家丁露出疑惑的神情,却还是如实答道,“就在街上最大的那间医馆内。”
岑鬼决心去看上一看。转身欲走,陈储思却嚷道,“兄长是要去医馆吗?娘说那地方不干净,兄长还是别去了吧,会染上病的......”
岑鬼抬眼看了看正蹲在石阶上照顾老妇人的尉迟玹,他也许是淡然惯了,并未就陈储思的失言作出任何反应。岑鬼也不好多说什么,便拍了拍陈储思的肩膀,嘱咐道,“大爷我身强体壮,一人过去便好,绝不可能染上这劳什子的病症。”
说完,也不给陈储思阻拦的机会,奔得比兔子还快。
赶去医馆的途中,岑鬼再三思索要不要喊金鬼一道过来,后来转念一想,自己这段时日确实对他呼呵得太过频繁,更何况他眼下许是在同无常说甚要事,不好屡次打搅,于是便彻底放弃了这个念头。
赶到医馆后,岑鬼假借买药支走老板,趁着抓药的空档在楼内逛了好一阵子,直将横躺榻上的二十来个病人统统看了个遍,竟无一人是中毒症状。不仅如此,还有了一个新的发现: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有被过度摄取精气的症状。
这难道也是自己离魂摄取精气所导致的?
也不是没可能。
可总觉得哪儿怪怪的。
岑鬼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久留此地已再无甚意义,便顺势接过老板递来的药包离开了医馆。刚一跨出门槛,便望见东方的天已微微泛白。
约定离去的时辰已经到了。
纵然心中再如何放不下尉迟玹、怨灵和封印里的浊气,眼下也必须要抛弃陈储卿的尸首。否则若是不管不顾地继续使用下去,要不了多久,这具尸首便会彻底腐败为一堆烂肉。
那么接下来的日子,便先暂居月凉山监视城内状况吧。
这般打定了主意,岑鬼走向运河港口的脚步也更加坚定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