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鬼在御书房内泡了整整三天三夜,才将渊王累下的一摞奏章给处理完全,上到开仓赈灾,下到修缮宫殿,岑鬼虽无经验,却处理的颇为得心应手。
放下最后一本奏章,岑鬼走出屋去伸了个懒腰,惊喜地发现天已经放晴了。
一直守在门外的下人赶忙趁机迎上前来,向岑鬼呈递了三封书信,“王,这些都是深王送来的。”
岑鬼继续活动着关节,没有伸手去接,“念。”
下人将书信拆开,一一诵读。
末了,岑鬼勾起嘴角冷笑了声,却不言语。
下人候了半晌,没有候到岑鬼的回复,斗胆出声打破寂静,“王,还有一事......”
岑鬼正在思考问题,随口应道,“说。”
下人便道,“尉迟玹求见......”
听见尉迟玹的名号,岑鬼先是一怔,随即难以置信地求证道,“谁?”
下人重复了遍,“尉迟玹。他已在宫外等了三天了,每日卯时便来,子时才回去,似乎有要事要寻王。”
岑鬼斥责道,“为何不早些告诉孤?”
下人吓得跪倒在地,语速飞快地解释起来,“王进御书房前便说过,除开天崩地裂、海啸覆国,万事万物都不许惊扰到王,所以小的便......”
岑鬼不想再继续听这番废话了,挥手打断道,“雨是何时停的?”
下人如实说道,“今早才停。”
也就是说尉迟玹在雨中撑伞前后等了自己差不多三日。
思及此,岑鬼赶忙往宫门方向赶去。
一路上积水的坑洼不少,跑动时靴子踩入其中,溅起的泥渍将衣摆弄得脏兮兮的,岑鬼却毫不在意,只满心欢喜的想着尉迟玹终于主动来寻了自己一遭。也没细想在眼下这个档口,后者寻自己究竟所为何事。
反正只要提到尉迟玹这三个字,岑鬼便会没由来的开心。
赶到宫门时,尉迟玹果然还在。
彼时骤雨初晴,天很明朗,光线也很好,尉迟玹穿着一身黑底银绣的衣裳杵在宫门外边儿,右手擎着把湿漉漉的伞,伞尖已经不再滴水了。
他站的位置很是巧妙,自宫内望去,便恰好站在那拱形门框的正中央、身后朱雀大街的正中心,头顶上的天空中还悬着一抹即将消失的彩虹。
岑鬼在靠近宫门后便特意放缓了脚步,好让自己看起来并没有那般焦急。
他一面缓缓地靠近尉迟玹,一面欣赏着尉迟玹的相貌。
不得不说,尉迟玹当真是一个很厉害的人,虽他本人看起来对此毫无察觉,并且对一切都表现的十分淡然、漠不关心,却不可否认他对于“美好”有着一种超乎寻常的直觉。分明只是无意之举,可只消他往那儿一站,便美得同画中仙似的,让人移不开眼。
尉迟玹原本也已经等得有些走神了,可待察觉到岑鬼已经抵达宫门下时,便又将放空了的目光缓缓收回,尽数投到了后者身上。
岑鬼走的很近了,二人之间约莫只隔了十来步。
尉迟玹便将衣摆撇开,弯腰跪在了尚且湿滑的石砖上。
岑鬼不解地问道,“尉迟这是何意?”
尉迟玹望着地面上的水坑,不疾不徐地说明了来意,“承蒙渊王赏识,赐尉迟衣粮别苑,不过尉迟留在卫国既无法尽心效力,还会招致祸端,不若弃了。知遇之恩,尉迟定然铭记于心。”
岑鬼的心情很是复杂,他自是舍不得尉迟玹走的,因而搜肠刮肚,寻遍挽留的借口,“只是因为这些你便要走?走后你又能去哪儿?”
尉迟玹却平静地答道,“天下之大总有一处可以容身,这些年都这般过来了,也不在乎一辈子。”
岑鬼径直下令,语气强硬地吩咐道,“留下。”
尉迟玹抬眼,疑惑地望着岑鬼,“为何?”
岑鬼重复道,“孤让你留下,你是孤相中的人,也是卫国的臣子,纵使死,也要死在这片土地上。谁说你无法尽心效力了?”说完便转身往宫中走去。走出几步,回头望了望仍跪在原地愣神的尉迟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轻声道,“进宫,孤有些问题要听听你的看法。”
尉迟玹沉默片刻,终是拾起纸伞跟了上去,却未再主动开口说出哪怕一句话。
岑鬼望见尉迟玹如此作态,心下倍感无奈。
金鬼留下的书册上说,尉迟玹其实也很清楚原本的渊王是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初来卫国时他还稍稍挣扎了一番,尝试着与渊王交流治国之策。可是渊王的回答很是愚钝,愚钝到尉迟玹都无法给出改善的建议。
二人拔刀切磋,渊王无法挨过尉迟玹三招。
骑马射猎,渊王无一箭准头。
这般可笑的资质,纵使是交给他尉迟玹来辅佐,卫国也不可能再有未来了,除非江山易主。
但是渊王对尉迟玹有恩在先,加之尉迟玹对卫国也还没有忠诚到抱有弑君而择明主,或者共同进退付出性命的觉悟,所以最后他干脆放弃了辅佐的念想,假借朝堂之上那些反对意见以退为进,离开卫国。
这时自己却提出要与之交流治国之策,尉迟玹会犹疑也是正常反应。
可须知他岑鬼可不是那傻渊王,而是万鬼之王。自己一定要好好表现给尉迟玹看,让尉迟玹折服于自己的实力,心甘情愿为自己尽忠。然后二人一起将卫国给治理好,这样尉迟玹就再也不必忍受四处漂泊的日子了。
岑鬼越想越是开心,眼看御书房近在眼前,也不管守在大门外的下人迎上前来是要禀报什么,径直推开房门跨了进去。
尉迟玹虽有犹豫,却还是跟了进去。
岑鬼走到桌案旁,将三日来绞尽脑汁写下的一沓治国之策交到了尉迟玹手里,满怀期待地笑道,“慢慢看,看完说说你的想法。”
尉迟玹伸手接过,目光中满是怀疑。
看着看着,目光中的怀疑之色竟是少了三分。末了,抬眼问岑鬼,“这些都是你自己写的?”
岑鬼欢喜地点了点头,“如何?”
尉迟玹沉吟片刻,将几张纸又从头到尾反复看了数遍,方才开口评价道,“有谋略,有想法,有些地方却并不合乎现实。”
岑鬼听后有些许失望,却更加好奇自己究竟哪出考虑不周,便问道,“哪儿?”
尉迟玹便将那几条特意指了出来,递给岑鬼过目,“就打渔这条来说,卫国海上的天气很是特殊,如果按王你这样的安排的话,不仅出海风险很大,而且不是很适合鱼群的繁......王?”
“王?你在听吗?”
岑鬼被尉迟玹唤回神来,赶忙咳了一声掩饰尴尬,“听,听着呢。”
其实一句都没听进去。
尉迟玹说这番话时实在靠的太近了,几乎就是钻在人怀里说话,虽然他看起来同自己差不多高,但是为了能够让自己看清纸张上的内容,说话时都是略微倾着身子的,只要自己一低头看纸,目光便会不自觉落在尉迟玹那白皙的脖颈、锁骨,以及后背上。
偶尔还会有浅淡的体香飘来,实在让人无法集中精神。
尉迟玹说了一盏茶功夫,岑鬼只勉强听进去两三句。
为了不暴露自己的心不在焉,岑鬼只得抢先一步为自己铺好后路,“你提的改善意见有些多,且无法保证完全正确,这样吧,你也写下来,孤抽个日子亲自去体察一番民情,若你说的都对,孤便照你说的改。”
尉迟玹却有些吃惊,下意识求证道,“王要亲自出宫?”
岑鬼觉得尉迟玹的反应很是有趣,“怎么?很难以置信?”
尉迟玹欲言又止。
岑鬼笑道,“但说无妨,孤给你这个权利。”
尉迟玹便道,“分明数日前王才说出宫很累......而且觉得宫外街市很是污秽......”
岑鬼将手环抱胸前,玩味地笑了笑,“人是会变的。那时同你说话的渊王并不是你眼下所见到的孤,孤的魄力,那时的渊王永远也比不上。”
尉迟玹便又不说话了。
二人对望片刻,互相打量着对方。
不得不说浣花流水宴舞台上的尉迟玹与现实中生活中的尉迟玹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分明在演绎那两段故事时,他有说、有笑、有哭,甚至还会弹琴,会舞剑,是那般的灵动快活。平日里的尉迟玹却很安静,安静得同死人一般,看起来也很谦和乖巧,旁人说什么便做什么,不争不抢的。
可岑鬼却能够看出他是在隐忍,尉迟玹骨子里绝不是这样的人。
他在刻意收敛着锋芒,祈求在乱世中获得一方安稳。
收敛锋芒的尉迟玹尚且如此夺目,也不知当他彻底展开羽翼、开出尾屏之时,又将是何等惊艳的光景呢?
自己一定要让他开出屏来。
——岑鬼对自己这般起誓着。
尉迟玹似乎也在这段时间里好好地将岑鬼给从头到脚琢磨了遍,眼下已经收回了目光,转身看向门外,出声提醒岑鬼,“那人似乎已在门口等很久了,王不听听他要说些什么吗?”
岑鬼这才注意到原先给自己递信的下人还在御书房外候着,焦急之色溢于言表。
何事竟能如此着急?
就连岑鬼都忍不住好奇起来,便冲着门外吩咐道,“进来。”
下人赶忙走入屋内,方一靠近,便噗通一声跪下,“王,出事了。”
岑鬼顺势问道,“何事如此慌张?”
下人忙道,“龙、龙、龙......”
岑鬼更好奇了,“有龙现世了?”
“不是!”下人慌忙摆手,拼命组织着语言,“是龙王神社塌了!”
尉迟玹闻言便愣住了。
岑鬼下意识的反应不是震惊,而是飞快地在脑海中回想有关龙王神社的内容。
书册上说,因为岛国缘故,卫国人民只能以捕鱼为生,时常出海。海上天气多变,若遇上大的风浪,除了血本无归,还有可能会将小命交待在那。所以为了祈求出海平安,卫国人民专程修筑了龙王神社,每年也会定时举办海祭。
当然寻常海祭是不会用人作祭品的。
可以说龙王神社便是卫国人民的对生存二字的追求与信仰,神社塌毁则为大凶,来年出海必有灾祸。
当然这些都只是民间说法,岑鬼作为鬼王,游历尘世数千年,与神族中人也有些简单交情,倒从未听说过此等规矩,所以神社塌毁绝非神族对人类的警示。同时也不可能是自己降临卫国所造成的。
毕竟再如何凶悍的鬼气,一旦有人身加以镇压,便绝不至于影响一国风水。
那也就是说,在这个节骨眼上神社之所以会塌,便只能是人为的了。
可对方的目标究竟是自己,还是尉迟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