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

作者:临世写尘

一颗流星划过星罗棋布的夜空,落入海中。

岑鬼被尉迟玹的回答震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尉迟玹等不到岑鬼的回答,只好改口道,“你若不愿告诉我身份......也无妨,不过我只会辅佐拥有君主才华的人,不会在无用之人身上浪费时间。”

说着,转头望向等候在海崖下的一众臣子,平静地分析起来,“这儿的树木石块太少,只要动作稍大些便能被他们瞧见,不便交手,待回去后再挑个机会过招?”

岑鬼却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物事,情不自禁地叹道,“原来这才是你的真面目?”

尉迟玹有些疑惑,反问了句,“真面目?”

岑鬼一面朝龙王神社走去,一面解释道,“大爷我从以前开始便觉得你的性子不该那般乖巧,无论是在浣花流水宴上扮演那些失意之士、将死之人,还是面对王公贵族时,你的眼里始终藏着杀意......”

尉迟玹却突然冷哼一声,用看似平淡的语气问道,“从前?你一直都在观察我?”

岑鬼毫无保留地承认道,“对,打从在祭禾遇见便移不开眼了。”

尉迟玹沉默了好半晌,方才出声问道,“你是断袖?”

岑鬼虽自诩脸皮很厚,但行事底限中却有一条:绝不撒谎。自己并非断袖,这一点从很久以前开始便能够确定了,是以摇了摇头,解释道,“大爷我不是断袖,只是对你有些兴趣。”

尉迟玹听后却选择用沉默来逃避这个话题,好半晌方才重新开口,可问出的话语却与断袖再无甚关系,“为何你总能笑吟吟的?分明没有什么好笑的物事......”

岑鬼倒也并不十分在意尉迟玹的回避,只又笑了几声,如实答道,“大爷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反正只要同你呆在一块,大爷我便觉得欢喜的很。”

尉迟玹被岑鬼面上的笑意所感染,犹豫片刻,合上双眼,淡淡说道,“无论你说什么,我也只会辅佐拥有实力的君主,若你无法以实力证明一切,三日后我便会离开卫国。”

岑鬼有些吃惊,“这般快?”

尉迟玹平静地点了点头,“我虽需要安身之所,卫国却并非上选。卫国太小,国力又弱,是十四国眼中的肥肉,战争一旦爆发,便会被其它十三国瓜分殆尽,唯一的办法就是利用海面环境竖起屏障,达到与十三国僵持抗衡的境地。”

“我本是这般想的,可到了卫国才发现,因为渊王无才,卫国良好的海域优势已被完全浪费。我向渊王提议加强海事,渊王却又受制于一心想要依附陈国的深王,改革无法顺利进行,最后甚至还因此事害死了渊王......”

岑鬼心下一惊,追问道,“所以你是知道渊王的死因的?”

尉迟玹没有回头,语气变得沉重起来,“在海边发现渊王的尸首时,他心口的衣料上全都是血,甚至还未完全凝固,也就是说他们在遭遇海难后顺利游回来了,却遇上了早便埋伏在岸边的杀手。”

岑鬼又问,“你亲眼所见?”

尉迟玹点了点头,“我送他出海的,当时并未走远,后来听渔民说变天了,我便赶了回去,就看见......”

似是回想起了什么痛苦的场面,尉迟玹默默捏紧了隐藏在广袖下的拳头。

岑鬼看了看他的袖子,未作多言。

尉迟玹又道,“我之所以还会留在卫国,只是为报答渊王的恩情,眼下我已知晓你并非渊王,若你不能胜过我,纵使你有满腹才华,也有治国的豪情壮志,遇上杀手时,照样只能交待了性命。”

岑鬼总算是弄明白了,尉迟玹兜兜转转说了这般多,中心无非只有一句话:他要侍奉的君主必须拥有能够在乱世中活下去的能力,只有活着,才能治国,否则一切希冀都只能化作流血时的泡影。

“大爷我明白了。”岑鬼无比坚定地说道,“你是在担心大爷我吧?放心,大爷我定会让你心服口服的。”

尉迟玹不作声了。

龙王神社也到了。

龙王神社坍圮的惨状大大超出了岑鬼的预料。因为从海崖下往上望时只能看出个大概轮廓,所以本以为神社塌了的地方只有屋顶和墙,可待真正靠近后才发现,坍塌的可远不止这两样。

神社中的一切都碎了,从绳索到功德箱,从灯龛到绘马墙,可谓是毁的非常彻底。

就连巨大的龙王塑像也是满身裂痕。

岑鬼将双手环抱胸前,情不自禁地感叹道,“这群人可真是厉害啊,为了装出天灾刻意弄成这副模样,应当也没少花心思吧?”

尉迟玹走到龙王神像下头拜了一拜,淡淡说道,“至少他们没有留下证据。”

岑鬼在神社里头逛了一圈,当真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便更加感慨了,“处理的可真干净啊。”正这般说着,脚下却突然踩到了一样坚硬物事。

俯身拾起,发现竟是一块完整的绘马。

绘马上用清秀的字迹写着这样一句话:希望能够成为龙王大人的妻子,乘上银龙,同大人一道俯瞰东海盛景。

“诶?”岑鬼将绘马拿在手里正反看了数遍,难以置信地叹道,“卫国人都这般憧憬龙王吗?连面都未见过,便心心念念想要嫁入东海?”

尉迟玹一面检查着桌案上的残骸,一面淡淡答道,“若是龙的话,确实值得憧憬。”

岑鬼不解,“为何?很威风?”

尉迟玹未有回答,低头继续检查各类物件。

岑鬼见状便也不再追问,反倒若有所思地抬起右手,摸了摸自己的额角,眸中似有深意。不过这抹深意也只存在短短片刻,便被垂下的额发所掩盖,“龙?”

“呵......”

二人又在神社中逛了一盏茶功夫,将能检查的地方都检查一遍后仍是一无所获,岑鬼觉得有些古怪,缓缓停下脚步,抬眼去看神像那空荡荡的头部,开口问道,“你说这般大的神像头颅,他们能运到哪儿去?”

尉迟玹低头思索片刻,似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面无表情地分析道,“既然有那般大,运走必然引人注目,这儿离海崖这般近,应当就近推入海中了?”

岑鬼这才注意到这座龙王神社居然还有个后门,便三两步跨过废墟走了过去。

将后门推开的一瞬,更大的浪花声传入耳中,海风迎面而来,皎皎月色铺满崖上,每一颗礁石都在熠熠生辉。

空气里有一股潮湿的咸腥味。

尉迟玹跟了过来,还未跨出门框,岑鬼却突然毫无预兆地问道,“你先前不是说想试试大爷我的本事吗?”

说着,俯身随手拾了根木料。

尉迟玹犹豫道,“你......”

还未说完,岑鬼闪身一击,一棍子敲在了隐藏在黑暗中的杀手头上。杀手惨叫一声,捂着裂开口子的脑袋跪倒在地。

与此同时,数道拔刀声响起。

岑鬼四顾了一圈,发现这些隐藏在石壁缝隙、阴影中的杀手少说也有二三十人,个个身穿夜行衣,浑身湿漉漉的,被夜风一吹,不禁冷得抖了两抖。

岑鬼见状,忍不住出言调笑,“诸位在此等候多久了?”

没有人理会他。

岑鬼却并不觉得尴尬,只又掂了掂手中的木料,觉得有些轻了,嘴里却还在不依不饶地追问着,“谁派你们来的?深王?”

仍旧没有人理会他。

岑鬼叹了一口气,感慨道,“当真无趣,连自报家门都不会。”

说完,勾起嘴角笑了一声,突然朝杀手们冲了过去,俯身躲开两刀,握住其中一名杀手腰间的佩剑,轻巧一提,锋芒出鞘。剑身反射的月华寒芒掠过尉迟玹的眼睛,令他觉得有些晃眼。

一时间铮铮声不绝于耳。

杀手们被岑鬼打的毫无还手之力,其中一人捂着腰间伤口骂道,“谁说杀他同杀鸡一般简单的?现在怎办?”

几名杀手便将目光投到了一旁的尉迟玹身上。

岑鬼眼睁睁看着那几人不怕死地朝尉迟玹冲去,未有出手横加阻拦。

尉迟玹便只默默合上双眼,拔出腰间长刀,刀身自下而上近乎同一宽距,上头印着菱形的花纹。他用双手握住刀柄,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朝几名杀手冲去。

刀身相撞的一刹,尉迟玹突然睁开眼睛,眼中泛着浓烈的杀意。

一斩、二劈、三切。

转瞬之间,脚边便多出了几具新鲜的尸体。

杀手们认清了实力差距,纷纷转身朝悬崖边奔逃,岑鬼装模作样地追出两步,玩味地看着那群杀手不怕死的朝崖下跳去,同下一锅饺子似的。

尉迟玹用白布拭去刀身上的血迹,将刀入鞘,缓缓走至岑鬼身侧,如实评价道,“你武艺不错。”

岑鬼得意地笑着,“这是自然,若论腿脚功夫,这六界中怕也没有几人是大爷我的对手。”

尉迟玹重复道,“六......界?”

岑鬼捏着下颌端详着尉迟玹面上的神情,试探着问道,“你是十四国公子,写过那般多故事,想来对鬼神之物应是很感兴趣?那你觉得这世间当真有鬼神存在么?”

提及此,尉迟玹突然沉默了。

他思索片刻,将目光缓缓挪至海面。

月光粼粼,海面斑斓,映得他一双深邃的眸中也满是破碎的华光。

“或许有吧。”尉迟玹如是说道。他的语气很平静,同海风一般平静,轻柔且小,悄然掠过岑鬼心间,分明什么痕迹都未留下,却无形中滋润了一方天地。

岑鬼没有选择继续追问下去,“是吗......”

眼下或许还不是坦白的时候吧。

尉迟玹突然抬手指着海面上的某处,出声问道,“那个,是神像的头颅?”

岑鬼顺着尉迟玹的指引看去,发现礁石的缝隙中果然卡着个巨大的、圆滚滚的物事,因为离的有些远了,所以并不能当即断言。

岑鬼便打算走近些看看。

尉迟玹连忙拉住了他,“等等。”

岑鬼回过神来,慌忙收回已经悬空的左脚。他又忘了,自己眼下还附在人的身体里,可比不得做鬼时身轻如絮。

想了想,便提议道,“先回去吧,然后绕道过去看看。”

尉迟玹点了点头。

二人刚要转身,身后便传来一道破风声。

岑鬼再想伸手去挡已经来不及了。

海浪的拍击掩去了羽箭的争鸣,晃眼的月华盖过了箭头的寒芒,人类的身体压制了鬼魂的五感,以往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会出现的失误,眼下便活生生的犯下了。

羽箭从身后没入了尉迟玹体内。

尉迟玹脚下一滑,径直从悬崖坠落。

岑鬼再顾不得其他,一并跟着跳了下去。

下落途中,他抽空朝羽箭来时的方向看了一眼。神像头颅所在的礁石丛中伫着一人,那人身上的布料在夜风中不断翻飞,身边聚集着先前往水中下饺子的黑衣杀手们。

是深王。

深王将长弓背回肩上,抬手朝岑鬼挥了挥,示意作别。哪怕看不清楚,岑鬼也能想象出此刻深王脸上必定满是小人得志的笑意。

自己有多少年没受过这等窝囊气了?今次不仅受了气,还害的尉迟玹也跟着受了伤......

这般想着,心中怒火难耐,不禁咬牙切齿,“卫深,这笔仇大爷我记下了。”

你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