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玹从昏睡中醒来。
方一睁眼,周遭那流光溢彩的光芒便刺得他双目生疼,不得不抬起手来遮挡。一面遮,一面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皮。透过指缝,能够看见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一颗比星子还要耀眼的明珠。
缓缓将手放下,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珊瑚雕镂的床榻上,周遭的桌椅也都是用礁石与珊瑚打造的。
放眼望去,屋中的陈设是清一色的贝壳、玳瑁、卵石、珍珠,无论哪一样单独拿去街市上售卖,都是万金难求的珍宝。
尉迟玹沉默片刻,低头看了看自己半裸的上身,原本被羽箭射中的地方已经缠上了一层形同薄纱的布料,伤口处凉凉的,虽仍有些疼,却已经不妨碍走动了。正要起身,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伸手在半空中握了握,有水从指间流走的感觉。
周遭似乎全都是水,可是自己为何能在水中呼吸?
尉迟玹越想越是疑惑,甚至不由得怀疑起自己是否根本未有醒来,而是进入了一段梦里,可是伤口传来的阵痛却又在无时无刻提醒着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在榻上坐了片刻,迟迟不见人来,尉迟玹便干脆拎着衣裳翻身下榻,穿好长靴,撩开紫晶石串连而成的丝状帘帐,打算出门去寻个人问一问眼下状况。
结果还未走出几步,屋子便突然震了一下。
尉迟玹朝震源处望去,视线尽头只有一堵白花花的墙,但那隐隐约约的打斗声确是从这个方向上传来的。
推门而出,悬挂在头顶的贝壳风铃发出“叮铃铃”的声响,尉迟玹抬眼望去,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一片浩瀚无垠的湛蓝色天地。
脚下踩着的是琉璃制成的平台,平台托举着身后的银白色圆形屋舍,屋舍与平台色泽相近、浑然一体,遥遥观之,似花苞又似树屋。
而这一切似乎都只是某株巨型琉璃珊瑚的分支。
环顾周遭,这样的分支还有很多。整株珊瑚由内而外散发出莹白色华光,尉迟玹伸手托住一颗漂到自己面前的光点。这似乎是珊瑚的种子,虽然近看只是普通的蒲公英模样,可远远看去却同升腾的雪花一般,不断顺着水流飘荡,照亮了附近的整片海域。
珊瑚周围的天空是湖蓝色的,稍远些的地方则是海蓝。
离得越远,天便越暗。
天与地的交界处则是无边无际、足以将人吸入其中的浓黑。
琉璃平台上站着很多模样各异、只在怪志古书中才出现过的水族妖物,尉迟玹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朝前走去,目光却一直在那些水族的鱼鳍和鱼尾上游走。他有些难以置信,原来妖类竟是如此的常见吗?
不待细想,珊瑚树又震了一震。
琉璃平台上的水族们纷纷腾空浮起,待到震动过后又缓缓落下,似乎对于这样的震动已经习以为常了。
一只鱼妖笑道,“多少年了,今儿终于叫殿下遇见了旗鼓相当的对手。”
一只蚌精便也跟着感慨,“动静当真是很大了,也不知若是这二位大人拼尽全力,会否能将这珊瑚树都震碎了去?”
鱼妖用尾巴拍了拍平台地面,挺着胸脯保证道,“不会不会,二位大人都是很有分寸的,你别看震动这般大,其实这还是二位大人离得远了,若是就在珊瑚树附近比试,你我二人也不可能还好端端地站在这儿。”
蚌精有些惊讶,“这般骇人?”
鱼妖自豪道,“那当然,一个是龙王,一个是鬼王,哪个不是动动手指就能把你我碾成飞灰的境界?”
蚌精摇头晃脑地感慨了一番,余光瞥见身后的尉迟玹,慌忙扯了扯鱼妖的衣摆,“喂,那是先前同鬼王大人一同掉入海中的人类吧?”
鱼妖也吓了一跳,“哎呀,醒了,我得赶紧去告诉殿下。”
尉迟玹赶忙小跑上前拦住鱼妖,出声问道,“这位姑娘,敢问你们方才说的那位鬼王......是何许人物?”
鱼妖摆了摆尾巴,兴高采烈地介绍起来,“岑鬼殿下啊,万鬼之王,这你都不知道?哦对,你是人,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我告诉你啊......”
蚌精见鱼妖又要打开话匣子,忍不住提醒道,“喂,你一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的,还要不要去见殿下了?”
鱼妖这才想起正事,慌忙跃下琉璃平台,化成了一只模样扁平、有着锯齿尾巴的鳐鱼。
尉迟玹走到平台边缘查看,鱼妖便转身同尉迟玹提议,“我载你一块儿过去吧,方才没说完的话路上再说。”
尉迟玹纵身跃到鳐鱼背上,盘腿坐稳。
鱼妖一面游一面同尉迟玹介绍起岑鬼来,“岑鬼殿下,哎,怎么说,关于他的传闻可多了,数都数不过来,反正很厉害就对了。”
“听说岑鬼殿下和其它鬼王都不一样,岑鬼殿下没有部下,也没有领地,一直在人界游荡。最开始的时候,因为没有部下,很多鬼王都不大瞧得起他,无论做什么也不会去征求他的意见,纵使开办宴席什么的,也只会给他留个十分边角的位置。”
“岑鬼殿下却从未去计较过这些,一直默默无闻了很多年。直到有一回,鬼王们遇上了一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强大浊兽,折损了很多将士都未能取得上风,就在鬼王们准备以三魂六魄为代价奋力一搏之时,岑鬼殿下却站了出来。”
“以一人之力,退万顷之师。改观了所有鬼王对他的看法。”
“等等。”尉迟玹忍不住出声打断,“一人之力,退万顷之师?如此夸张的形容,当真不是杜撰出来的?”
鱼妖笑了两声,语气愈发的自豪起来,“当然不是,岑鬼殿下是当真很厉害了。这些事单拎出来看的话,神魔都无法轻易完成,他作为一只鬼却统统做到了。鬼啊,和神魔都不同,神魔那是天生的强者、万物仰视的存在,鬼却不一样,鬼生前也只是寻常生灵......”
尉迟玹有些不能理解,“鬼不应当轮回吗?”
鱼妖调皮地吐了个泡泡,颇为耐心地解释起来,“照理来说当然是要轮回的,可是鬼王却不一样,每个鬼王都是战死在沙场上的真英雄,经年累月积攒下的煞气连轮回也无法容纳、消弭,自然也就无法重新转世。”
尉迟玹似乎有些能够理解了,“无法转世......就会作为鬼魂一直存在下去?”
鱼妖摆了摆尾巴,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口吻答道,“是啊,岑鬼殿下可是世间第一只鬼王呢,万鬼之王,少说也活了几千年吧?”
“几千年?”尉迟玹眸色沉沉,再度确认道,“没有部下,四处游荡?”
鱼妖依旧说的兴高采烈,“对啊,是不是很威风,一个人哦,这才是真正的强者姿态!”
尉迟玹合上双眼,陷入沉思。
鱼妖仍在耳畔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似乎尉迟玹的沉默也不能打搅到它说话的兴致,“人类人类,你告诉我吧,你是如何结识岑鬼大人的?大人似乎很关心你的样子,你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尉迟玹平静地答道,“......君臣。”
鱼妖便更好奇了,“君臣?可是你看起来也不强啊?大人为何要收你做臣子?”
尉迟玹眼眸半阖,心中是拨不开的迷雾,“我也......不清楚......”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路程的行进,耳畔鱼妖的吵闹声逐渐被爆炸与轰鸣所取代。尉迟玹重新抬眼,发现视野尽头是一片雪白而雅致的珊瑚密林,就在珊瑚林前的空旷地上,一青一银两道身影正在互相碰撞。
时而近,时而远。
近时,两道身影手持长.枪兵戎相接,青色的火焰与淡金的电光闪烁在二人身旁,铮铮声雄浑且充斥劲力,连周遭的海水都不时为之摇晃。
远时,青色身影的手中化出火铳来,一面躲闪着银色身影掷出的冰刃与操控的漩涡,一面腾空射出青焰。
青焰燃去冰刃,却被漩涡化解。
青色身影抬手一打响指,银色身影身后便凭空出现了数团青焰。
银色身影一甩左手,青色身影身后也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可谓旗鼓相当。
尉迟玹看得出神。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离得很近了。
渐渐的,竟是到了能够看清那道青色身影真正相貌的距离。
好像......有些眼熟。
不待他真正看清,打斗中的二人便像是察觉到了他的到来一般,纷纷收势。青色身影慌忙往一旁的渊王尸身方向跑去。
待到鱼妖降落,尉迟玹从鱼妖身上跃下,岑鬼已经附进了渊王体内。
收起武器的二人一前一后朝尉迟玹走来。
尉迟玹这才注意到那位银色身影的主人长得很高,有着一头银发,眸子也是浅蓝偏银的颜色,头顶长着一对泛着华光的琉璃色龙角。一撮长发掩去他的大半张脸,面上的神情只有孤高与淡漠。
与之相比,岑鬼整个人都散发着欢喜的气息,面上也是笑吟吟的,靠近尉迟玹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外套脱下为之披上,关切问道,“伤势如何了?休息的怎样?”
尉迟玹瞥了一眼压在肩头的两重外套,未有多言,只点了点头,淡然答道,“无碍。”说完,又将视线重新投回了那对龙角上。
岑鬼注意到尉迟玹打从一开始就一直在观察龙王,便特意开口介绍起来,“东海水君,真身是一条银龙。”
东海水君朝尉迟玹微微颔首,便算是打过招呼了。
尉迟玹回以一礼,转头看了看四周的环境,平静地问岑鬼,“这里便是传说中的龙宫?”
岑鬼将双手环抱胸前,蹙眉思索着该如何解释,“也不算龙宫吧,龙宫离这儿还有些距离,至多只能算是龙宫外围。其实本不该带你来这儿的,不过掉下悬崖后大爷我发现你昏了过去,伤口还在流血,岸边又有深王的人候着,带你上岸委实不大妥当,恰巧当时有水族路过,大爷我便拜托他们带路过来了。”
尉迟玹意味深长地将岑鬼望了片刻,微微颔首,“多谢。可眼下你非人类的事实既已暴露,为何仍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岑鬼有些为难地苦笑了一声,“你是人,大爷我是鬼,加之你本就受了伤,大爷我怕阴气会加重你的伤势......你可莫要不信......”
尉迟玹合上双眼,淡淡答道,“我信。”顿了顿,又道,“你确实很强,先前那场赌局也不必打了,是我输了,我会留在卫国的。”
岑鬼怔住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欢喜道,“这么说你是答应成为本大爷的人了?”
尉迟玹微微蹙眉,“只是臣子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岑鬼却已经狂喜得完全听不进去人话了。
尉迟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岑鬼突然牢牢地握住了尉迟玹的双手,面上虽仍悬着得意的笑容,语气却同孩子讨赏般天真的紧,“无妨,纵然你眼下看不上本大爷,日后也一定会被大爷我所折服。你还没就近见过大爷我的样子对吧?等时机合适了大爷我就现身给你看看!”
尉迟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好半晌才憋出一句,“何时才是时机?”
岑鬼解释道,“如若不出意外,鬼气至阴,而雷至阳,待到哪日紫电压顶,阴气被稍加克制,便是大爷我离开这具身体的时候。”
其实就是天劫降临的那几天。
不过这句话岑鬼并没有直接告诉尉迟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