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暗流涌来,珊瑚林的枝丫不住摇曳,絮状的白色种子飘向半空,引来无数鱼群争食。尉迟玹默默地端详着眼前这番光景,竟是不自觉想起了结霜雪原上那些扑腾羽翼的白色飞鸟。
幼时的自己也曾裹着夹袄,提着一筐干草和粟米,跟随娘亲在雪原中找寻白鹿的踪迹。遇上有鸟群经过时,便会将竹筐中的粟米抛向空中。
鸟群在头顶盘旋,偶尔也会有几只胆大些的落在身边,可一旦自己靠近,鸟群又会立刻振翅飞走。
鸟鸣声很是好听,能够令人忘却世俗的时间与不快。
待到鸟群散去,雪白的羽毛便会从空中落下,这些似乎是鸟群的谢礼。自己伸手去接,羽毛落在掌心里,触感轻柔万分,还带着易逝的体温。
此后多年,自己再未回去过那个地方。
尉迟玹低下头,释怀地舒了一口气,心情是久违的愉悦。岑鬼见他神情柔和了不少,以为他是喜欢那幅白鱼争食的画面,忙转头同东海水君说道,“龙殷,你将那鱼送大爷我一两条如何?”
龙殷摇了摇头。
岑鬼控诉道,“你好歹也是龙王,别这般小气啊。”
龙殷仍是摇头。
岑鬼盯着龙殷看了片刻,头疼道,“你这毛病当真奇怪,又不是个哑巴,为何就是不肯说话?真真人呢?分明先前还在这的,她一走,大爷我当真不懂你要说些什么。”
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一道空灵的少女声,“我在这......”
尉迟玹闻声望去,便瞧见一个裹着黑色斗篷的人影从珊瑚林方向走了过来,斗篷上绣着白色的梅花,边边角角都有蓬松的绒毛,少女将脸掩在兜帽之下,整个人看起来神秘兮兮的。
岑鬼当即接话,“你帮大爷我看看,龙殷这是什么意思?”
真真扭头看了龙殷两眼,颇为认真地点了点头,又转过头来看向岑鬼,一五一十地交待道,“龙殷哥说,这儿居住的都是他的臣民,他无权干涉臣民的来去自由,自然也就无法将臣民转赠与你。”
岑鬼托着下颌,似乎有些理解了,“臣民啊......那这确实不大好办......”
真真又望了龙殷片刻,转身走到尉迟玹面前,从斗篷里伸出一只手来,手掌朝上摊开,掌心里躺着一枚雪白的贝壳,贝壳上还穿着金丝与流苏,看起来应当是枚腰坠。
尉迟玹不解。
真真用空灵的嗓音轻声解释道,“古来有言,‘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人与神的时间是不对等的,龙宫虽在海中,却也是神界一隅,你是人,人在龙宫中待久了,本身的命数是会被干扰的。”
尉迟玹盯着那枚贝壳看了片刻,愈发不解了,“那此物是?”
真真抬起另一只手,掌心自贝壳上抚过,似乎是施加了某一种术法,“这里头隐藏了两种术法,第一种被你们人族称为时间之术。这种术法会将你原本的时间瞒天过海,暂时变作神魔的时间,只要你不打开,将之佩戴在身侧,回到人界后便会一切如常。”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可若是你忍不住将此物打开,破坏了平衡,你的时间就会立刻回溯成人族的时间。也就是说,很可能会眨眼间变成白发苍苍的老人......”
尉迟玹被唬得愣住了。
岑鬼也吓了一跳,“当真?”
兜帽之下却传来了一道笑声。
真真直勾勾地盯着尉迟玹的脸,意味深长地说道,“如果是你的话......确不至于变成老人......可我同你们说的道理都是真的,尉迟玹在龙宫待了已有一日光景,回到人界后身体也该是一年后的状态了,但我用术法强行将他的时间同阿岑你的时间调和了一下。”
眼见岑鬼一脸迷茫,真真也就放弃了继续解释,“约莫有些复杂,你不懂的话,也别强求了。至于第二种术法是什么,眼下还无可奉告,总之尉迟玹你须得将贝壳收下,并且到死都不能打开,明白了吗?”
说完,又笑了两声,轻描淡写地说道,“反正......日后你一定能用得上的.......”
“如果时机到来了,术法自会启动。”
“便算是我卖阿岑你一个人情了......”
尉迟玹未再多问,平静地点了点头,将贝壳接过系在了腰带上。岑鬼却还在一旁不满地嘟嘟囔囔,“你们这些同命数打交道的怎都这般玄乎?”
真真并不反驳,转身走到岑鬼跟前,在后者头顶凌空一点。
岑鬼立刻明白了真真在做什么,忙向后退开一截,大声抗议道,“你又在读大爷我的命数了?”
真真抬手支着下颌,认真地揣摩起岑鬼的命盘,任凭后者退了多远都能看的一清二楚,“你又不是第一日认识我了,说起来......你这命数......有点......坎坷啊......”
岑鬼闻言停下了后退的脚步,面露不解,“坎坷?”
他岑鬼自从成为鬼王后,便再不知世间坎坷为何物,今次听来竟是觉得分外怀念,是以笑道,“具体的说来听听。”
真真当真一板一眼地分析起来,“红鸾星动,黯淡无华,天狼七杀,血光之灾......”
“路,你从一开始便选错了......”
“却将错就错,一错再错......”
岑鬼心中一紧,一股没由来的不安感自脚底蔓延开来,面上却仍要装出一副无畏的模样,挑眉道,“你这丫头能否说些吉利的?”
真真轻笑一声,毫不相让地说道,“我活的可比你久些。”
尉迟玹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周身发生的一切都很离奇,那些原本只能在书本中看见的鬼神眼下便好端端的在自己跟前站着,还说着那些自己听不懂、十分高深的话语。
眼下已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份心情了,甚至无法作出更多反应来,只能一味地倾听着岑鬼与少女的谈话。
二人又闲聊了半晌,龙殷突然走上前来,也不说话,只往那儿一杵,真真便顷刻间领悟了他的意思,提醒岑鬼,“海面上的天快亮了。”
言下之意,他们该走了。
岑鬼仍未能从神族时间流逝之快的恍惚感中回过神来。分明什么都没做,怎就天亮了呢?是以很不甘心,又有些不舍地感慨道,“已经过去这般久了?大爷我还想带着尉迟到处逛逛的......”
真真笑道,“谁让你二人一打起来便跟忘了时辰似的。”
岑鬼苦笑着叹了口气,无法辩驳,只好抬手拍了拍龙殷的肩。龙殷微微颔首示意,又摇了摇头,似是在表达“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岑鬼自觉揣摩透了龙殷的意思,颇为不舍地举起右手,龙殷便也一同将右手举起,双掌于半空相击,发出极为清脆的“啪”声,随后两相握紧,就同兄弟间掰手腕似的。
真真盯着二人看了片刻,轻声评价道,“两个对打架情有独钟的傻子......”
岑鬼只装作未有听见,松开握着龙殷的右手,向后退开两步保持一个恰好说话的距离,越端详龙殷的模样便越是欣赏,反而转头责怪起真真,“不打不相识,这样好的对手哪里去找?真真你早该同大爷我介绍介绍龙殷了。”
真真叹了一口气,颇为无奈地说道,“你以为谁都同你一般清闲?今次好巧是我突然来了兴致拜访龙宫,否则你以为你二人能说得上话?”
岑鬼很不服气地哼了一声,面上却仍悬着得意的笑容,“大爷我大人有大量不同你计较,下回再带尉迟来逛龙宫。”说完转头去看尉迟玹,却发现后者面上的神情很是微妙,便下意识问道,“怎了?”
尉迟玹摇了摇头。
“你同我们聊的太久了,尉迟插不上话。”真真细细揣摩着尉迟玹的每一个神情举止,转头回敬起岑鬼来,“你竟也不知照顾照顾尉迟?似你这般粗枝大叶的心思,红鸾星能动上一动也当真是千古奇观了。”
岑鬼闻言反倒有一丝欣喜,同尉迟玹确认道,“你想了解本大爷的事?”
尉迟玹沉默了,不明白岑鬼为何会在真真说完那番话后突然提起这么个问题。虽然自己确实对鬼神之事有些兴趣,但是却并非独独对他感到好奇。
是以遵照本心,合上双眼,坚定地摇了摇头,“人鬼殊途,纵使知晓了也无甚用处,渊王......不,岑鬼殿下,你若是还有追求桃花的闲心,不若多花些心思在治国上,也莫要忘了,回去后深王还在海面上等着你。”
一提到卫深的名字岑鬼便有些来气,连带着先前酣畅一战的好心情都消散了不少。低头思索半晌,忽而灵机一动,立刻同龙殷提议道,“龙殷,你用真身送我们回去吧?”
真真玩味地笑了出声,“真龙现世,旷古奇观,若是为你往后治国铺路的话,这动静未免闹得太大了些。”
岑鬼很清楚这一举动将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却也相信凭自己的实力是能够承担的起的,是以焦急地催促道,“你直说龙殷的回答吧。”
真真看了龙殷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说‘好’。”
“哎,你二人啊......胡来......”
尉迟玹大抵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竟会有朝一日骑上真龙,而且这条龙还不是旁的龙,而是货真价实的龙王。
东海之主,天界战神之一。
一想到这些称谓,尉迟玹坐在龙背上的身子便更加僵硬了,连带着抓住银龙鬃毛的力道都收敛了些,生怕因为抓得太过用力而将后者给得罪了。
恰这时耳畔传来了岑鬼铿锵有力的指挥声,尉迟玹若有所思地抬眼,正好能够瞧见岑鬼站在龙头上的挺拔背影。眼下他正一手扶着龙角,一手指点着行进的方向,偶尔还会与身下的银龙闲聊几句,看起来竟是那般的不真实。
龙在水中的游动速度比任何鱼类都要快,眨眼之间,三人已经抵达了海面。
破水而出的一瞬,尉迟玹只觉得身子一沉,湿漉漉的衣裳贴在身上,暌违的空气灌入鼻腔,眼前的世界又再度敞亮起来。
银龙没有片刻停歇,直冲天际,在云霄中飞快穿梭。
身后,一轮朝阳正要从海面上升起。
海岸边聚集了很多人,最外围的是看热闹的渔民,稍近些的是那些被岑鬼安排在海崖下等候的朝臣,而最接近海面方向的,自然就是那个活腻歪了的深王,还有深王带来的一众装模作样搜救的下人。
他们的腰间都配了刀,每个人的右手都搭在刀柄上。
岑鬼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很是洪亮,干净,感受不到一丁点将要面对日后困境的恐惧,这般无惧的笑声灌入耳中,就连尉迟玹都忍不住心情大好起来。
流云飞快地从身侧游走,银龙载着二人朝海岸冲去。
岸边的人很快便发现了他们的踪迹,顿时惊呼声此起彼伏,无一人不是抬高了手颤抖着指向天际,“是龙!”
“龙!是真的龙!”
“真龙现世了!”
“看!龙背上的是渊王还有尉迟公子!”
“我,我不是在做梦吧?”
岑鬼得意地仰起脑袋,享受着这种被万人敬仰的满足,松开扶着龙角的右手,转身半跪在地,朝端坐着的尉迟玹伸出一只手,邀请道,“龙头上的风景更好些,不来看看吗?”
尉迟玹愣住了,不明白岑鬼为何要眯着眼睛看自己,是以问道,“你的眼睛......”
岑鬼十分勉强地睁开一只右眼,尴尬地笑了两声,没有直接回答,旋即又催促道,“快来看看,风景可好了。”
好半晌,尉迟玹方才若有所思地将手递了过去。
岑鬼飞快握住,一带,一扯,将尉迟玹拉入怀中,小心翼翼地护着他走到龙头位置,得意笑道,“怎样?这便是你日后要与本大爷一同治理的河山。”
尉迟玹未有低头,而是抬眼看了看岑鬼的面庞。果然,他在说出这番话时眼睛仍是闭着的,牵着自己的双手也在隐隐发抖。
畏高?逞强吗?
尉迟玹若有所悟,面色不自觉变得温和起来,也未出言戳破,只是缓缓地将目光向身下投去,静静地俯瞰着这一切。
广阔的海域,繁华的城镇,欢喜的民众。
这些在平日里看来本该是那般稀疏平常的存在,此时此刻望入眼底,竟是莫名刺疼了心尖上的某处。
不自觉便红了眼眶。
岑鬼,当真便是那个自己应当倾尽一生去侍奉的君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