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龙在人群的正上方盘旋了一阵子,待到岑鬼携尉迟玹从身上跃下,方才转身朝神像头颅所在的礁石飞去。不过它并没有直接落在礁石上,而是在那附近又徘徊了一会儿,强有力的尾巴突然重重扫上礁石,天地刹那为之一颤。
海浪回应着银龙的召唤,将神像头颅高高卷起,银龙将之一爪握住,飞向海崖,落在了神社废墟所在的最高地。
彼时朝阳正自海崖下缓缓升起,银龙的龙须并鬃毛在海风的吹拂下泛着绸缎般的光泽。岸上众人纷纷面海跪下,双手合于胸前,面色无比虔诚。
岑鬼见状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正想看个热闹,却发现身侧的尉迟玹竟也一并跪了下来。
“你大可不必......”岑鬼这般说着,打算伸手将尉迟玹拦上一拦,后者却并不领情,执拗地将岑鬼的手给推开了。
好意被拒,岑鬼无奈地摇了摇头,也不再坚持,转身朝不远处的卫深走去,打算好好同这家伙算一算旧账。
短短十数步路,岑鬼却在脑海中盘算了不下数十种将卫深打得不成人形的招式,可当真正面对后者时,反倒冷静了不少,也未第一时间动手,而是直直地站在他跟前,用身形掩去日头,为其施加一抹威压。
深王确也不负所望,能屈能伸,当即将头埋在沙地上,匍匐于岑鬼投下的阴影中,浑身上下止不住地颤抖。
岑鬼见状,装模作样地冷笑了一声,将深王背在背上的长弓给拨了下来,拿在手中掂了掂,叹道,“这弓倒是把好弓,只可惜没遇上个好主子,被用来做杀人害命的勾当。”
深王还想辩驳,“臣没有......”
岑鬼嗤笑道,“怎么?眼下真龙便在崖上,你还想当着它的面说瞎话不成?这神像是谁砸的,神社又是谁拆的......”拿起长弓用力杵了杵深王的胸口,“你心里能没个数?”
深王被岑鬼的力道推得向后倒去,一个没坐稳,四仰八叉躺在了沙滩上。
岑鬼俯身拔出深王腰间的佩剑,剑出鞘的一瞬,原本还跪在一旁的深王家臣们纷纷起身围了过来,岑鬼用余光向后瞥了两眼,勾起嘴角,“怎么?还想当着这般多人的面,当着真龙的面弑君不成?”
身后海崖上,银龙极为配合地仰天长啸了一声。霎时间海面翻涌,地动山摇,那些个围上来的家臣们又吓得重新跪了回去。
岑鬼将剑插在了深王脖颈边的沙地里,予后者一个解释的机会,“还有什么想说的?”
深王终于放弃了伪装,咬牙切齿地恨恨说道,“凭什么......”双手已经深深地抓进了沙地里、捏紧成拳,“凭什么!为什么真龙要选你!你打小就是个蠢材!没脑子没工夫没胆识,就因为你是大皇子所以父皇就要将皇位传给你?好不容易死了,血都放干了,谁知道你怎又活了过来......”
周遭抽气声此起彼伏。
岑鬼抬脚踩住深王的心口,继续逼问道,“所以你的目的呢?”
深王满面愠怒,死死抓住岑鬼的小腿,不顾一切地将自己的盘算都兜了底,“当然是向陈国求和啊,难道要靠你这个蠢材和这个被你治理的乱七八糟的巴掌大国家在乱世中活下来吗?”
身后隐隐有臣子的说话声传来,“其实深王说的也不无道理......”
岑鬼沉默片刻,将脚收回。
眼见深王准备起身,便又转身坐了下来。这一回直接坐在了深王的肚子上。
深王被压得翻了个白眼,愤恨得对周遭家臣破口大骂,“没用的狗东西都干什么吃的!快过来救本王啊!”
那些家臣们你看我、我看你,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拔剑冲了上去,剑锋甚至还没能碰到岑鬼的衣角,虎口便是一凉。
拇指伴着长剑纷纷雨下,落了一地。
岑鬼却仍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动也没动。眼见那十来个断了指的家臣再不敢上前,便抬起右手支颌,左手转着长剑,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有意挑衅众人,“还有谁想打?”
深王显然也被岑鬼的功夫给震慑到了,“这般厉害的剑术你是何时学会的?不应当,不应当啊!”
岑鬼将长剑一丢,重新插回了深王的脖颈边,眼眸半阖地笑道,“会便是会,且你都亲眼见过了,还能是假的不成?还是说你想同孤亲自比试一番?”
深王竟当真咬牙应下了,“好,打便打。”
朝臣中那些立场分明倒向深王的老家伙们纷纷出声劝阻,“深王三思啊。”
“使不得。”
岑鬼大大方方地起身,好让深王能够站起来。
深王抖落一身沙子,愤恨地拔出了插在沙地里的佩剑,质问岑鬼,“输赢怎算?”
岑鬼将双手环抱胸前,勾起嘴角反问道,“你不该最清楚么?弑君犯上,擅毁神社,哪一条不是要了你项上人头的罪过?”
深王便了然了,“无论谁输,便要死在这儿?”
岑鬼嗤笑一声,纠正道,“是无论如何,深王今儿必须死在这儿。”
深王怒不可遏,径直拔剑冲了上去。
岑鬼手无寸铁地躲闪了一阵,一面躲,一面笑问深王,“你可曾想过依附陈国之后,卫国会变作何等模样?”
深王的剑招又劈了个空,语气显然变得比先前焦急了些,“臣民不必因缺粮少水而犯愁,也不必经受战火的洗礼,纵使寄人篱下略感屈辱,千百代后两国臣民血脉相融,彼此间又有何区别?”
岑鬼捏着下颌肯首道,“说的挺不错,继续。”
深王气喘吁吁地停下步子,“继续什么?”
岑鬼讶异道,“你就想了这般多?那你可曾想过陈国能否在战火的洗礼中幸存下来?你以为陈国很强,可它不过只是十四国中的第三位,若是陈国被破,迁居其中的卫国子民必受牵连,这些你可有考虑过?”
深王很不服气,“你说的只是可能,你怎敢保证陈国一定会输?”
岑鬼笑问,“那你又怎敢保证陈国一定会赢?乱世之下出霸主,霸主只能是十四国中的一个,你如此焦急依附陈国,便是将卫国子民活下去的几率降低到了一成,而孤暂且静观其变,任何一国都暂行交好,便是十三成的可能。一跟十三,你押前者,孤押后者,明眼人都知晓哪边的胜算大些。”
深王争辩道,“你说的也只是可能。”
岑鬼用余光瞥了眼身旁的尉迟玹,轻笑道,“孤说的不是可能,而是肯定。只要卫国还在孤的手里,孤便一定能够让它平安度过这个百年。”
深王闻言冷笑一声,再度挥剑袭来,“好听话谁都会说。”
岑鬼避到尉迟玹身侧,伸手拔下后者腰间的佩刀,向后一挥,凌空斩断了深王的佩剑。
断掉的剑身落入海中,噗通一声,再无踪迹。
岑鬼将刀重新送回刀鞘,正要转身,尉迟玹却突然开口,“你的剑术也很厉害。”
岑鬼心中乐开了花,当即压低了嗓音,附在尉迟玹耳畔说道,“大爷我什么都厉害。”
尉迟玹有些疑惑,“......什么都?”
岑鬼苦笑着叹了口气,不再解释,转身走到跪倒在地的深王跟前。
深王似乎认定岑鬼是来杀自己的,已经合上双眼,仰起脖子,作出了一副受死姿态。岑鬼便朝着深王的肚子又踹了一脚,很有分寸地克制住了力道,“死什么死,起来。”
深王难以置信地望着岑鬼,“你同情我?还是想折磨我?”
岑鬼揪住深王的衣襟,将之提了起来,“哪个都不是,孤要你活着,睁大狗眼看着孤是如何将卫国一步步变强,度过这场乱世的。”
深王愣住了。
岑鬼松手,捏着下颌思索道,“不过......未免你胡来,便查抄了深王府吧。”
周遭又是一阵骚动。
岑鬼伸手拍了拍深王已经吓得惨白的面皮,补充道,“还有,依照约定,‘深王’必须死,所以卫深你呢,先去当一段时日的渔民吧,多出出海,体会一下生活不易。”
目光扫过一众朝臣,突然沉声,肃然警告道,“若是让孤知晓谁敢暗中接济相帮,便陪着他一块打渔去!”
群臣纷纷磕头附和,无一人敢提出异议。
就在众人俯身之际,咸腥的风自海面吹来,尉迟玹似有所觉地朝龙王神社方向看去,银龙果真已经不见了。
一切都虚妄得同梦一般,唯有腰间的贝壳挂坠仍在随着衣摆不住摇曳。
岑鬼处理完深王的事,又好生交待了一番龙王神社的修缮计划,这才开口谴退众臣,“孤与尉迟还有些话要同真龙说,尔等先退下吧。”
众人便遁了。
尉迟玹盯着远去的人群,似有些出神。待到岑鬼走近,方才转头看向后者,“那位龙王殿下还在?”
岑鬼笑道,“那位殿下当然已经回他的龙宫去了,不过你面前不还有位殿下么?”
尉迟玹不解,“那你......”
岑鬼坦然道,“想同你安静地看会海。”
尉迟玹闻言合上双眼,淡然拒绝了这份邀请,顺带着开口教训道,“你若有时辰做这些有的没的,不若回宫好好处理奏折。我已出门一日有余,娘亲还在家中等候,便先行告退。”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岑鬼望着尉迟玹离去的身影,怅然地叹了一口气。
“看来你命里的红鸾星便是这位尉迟公子了?”真真从树荫中显形,缓缓走至岑鬼跟前,同他一并目送这抹黑色身影远去,“不过你竟会对人产生感情,考虑过后果吗?”
尉迟玹走远了,岑鬼收回目光,无所谓地答道,“考虑过。不就百年么。”
真真又问,“百年后呢?当真舍得?”
岑鬼抄手,“舍不得又能如何?倒是你,活得这般久,所识又这般广阔,可知晓些延长活人寿数的法子?”
真真冷哼一声,断然回绝了岑鬼的请求,“别痴心妄想了,知晓了也不会告诉你的,代价太大了。”
岑鬼挑眉,“听你的意思,你遇上过?”
真真将帽檐拉低了些,用清冷的语气说道,“天下何其宽广,岁月何其漫长,除了我的身份和记忆,还有什么是遇不上的呢?”
岑鬼亦有同感,面上笑意不禁多了几分苦涩,“是啊,除了生前的身份,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说话间,有什么东西从海中跃起,又倏地落下。
岑鬼稀奇地指着海面上那突然出现的一圈涟漪,开始回顾方才所见到的景象,“大爷我似乎见着了一只下半身都是鱼尾的人,和海中遇见的鱼妖有些不大一样......”
真真听后若有所思地盯着岑鬼头顶的虚空处,“阿岑......”
岑鬼回应道,“怎了?”
真真一字一句强调道,“绝对、绝对不要打鲛人的主意。”
岑鬼歪了歪脑袋,“鲛人?就是传说中那个唱歌很好听的水族?不是说上古时便灭绝了吗?难不成龙宫中还有?”
真真捂着脑袋,语气似有些忧虑,“鲛人,有些地方称之为人鱼,他们的血肉和内丹是神魔治伤的灵药,可人类一旦服用,便会不老不死......”
岑鬼顿时兴奋起来,“不老不死?”
真真解释道,“没有文字里说的那般好,鲛人属水、极阴、善妒,死后血肉之中满是不甘与怨念,且不说会放大服用者心底的邪念与杀意,寻常人类的身体也根本不可能支撑得住鲛人的力量,强行服用只会加速衰亡,百年寿数到头来被侵蚀得只剩下几日光景。”
“卫国沿海,平民中难免流传此类传说,所以我今次告诉你这些只是希望你能知晓其中利弊,不要胡来。”
“百年相守已是不易,想来阿岑你也是个知轻重、识大体的人,不要为了一点贪念做出得不偿失的事来。”
岑鬼抓了抓头发,被真真如厮肃穆的语调弄得有些尴尬,只好苦笑着缓和气氛,“你突然这般严肃作甚,不抓便不抓,大爷我说到做到。我二人相识这般多年,你还信不过大爷我?大爷我何时失信过?”
真真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悄声念道,“但愿吧。”
“一个、两个......”
“都不是省心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