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龙现世一事眨眼便传遍了整座卫国。
乘马车回宫的路上,岑鬼注意到沿途居民下跪的姿态较之先前有了微妙的变化,敬畏之中似乎又夹杂了一股子虔诚。
岑鬼看着、看着,觉得有些呆板无趣,在车上枯坐了好一会儿,终是再忍受不得,转头吩咐身侧下人,“改道,孤要去一趟渊王府。”
下人们有一瞬震惊,“渊王府?那儿可是害病之地啊,万万不可。”
岑鬼不欲与他们多做辩驳,“怕死的话你们便先回宫吧,孤一人前去。”说完,竟是翻身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径直走入了一条巷中。
马车无法进入狭窄的巷子,下人们想要冲入巷中拦住岑鬼,可前脚刚一迈入巷子,岑鬼的身影便在房屋投下的阴影中消失了。追上来的下人们纷纷抬手擦了擦眼睛,难以置信道,“王呢?”
“许......许是拐弯了?”
“那......那我们是等着?还是......还是先回宫啊?”
“蠢材,王都开口了,当然是回宫等着了,难道你想去那害病之地待着吗?”
“所言甚是、所言甚是。”
一众人马便调转方向,撇下“渊王”,继续浩浩荡荡向皇城行进。
半个时辰后,被臣子们撇下的“渊王”大人终于凭借青焰的指引转出了巷子,来到了渊王府所在的街道。
从阴影中探头的一刹,街市的荒凉萧瑟便被尽收眼底:脏兮兮的野猫衔着鱼骨蹲在墙角,风将灰尘与纸片吹得飞上高空,街市安静得连河中的水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哪怕已是晌午,周遭却没有一道人影出没。
岑鬼见状便大大方方地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正准备惬意地伸上一个懒腰,一股浓烈的精气却趁势从鼻腔钻入了肺腑。
岑鬼难以置信地辨别了一番,最后敲定确是精气,只不过因为混杂着些许邪气,不如何干净罢了。
可是早在尉迟玹入住当日,渊王府周围的居民便在卫渊的安排下搬去了城中别处,如此空空荡荡的街道,又怎可能会生出如此浓郁的精气?
古怪,实在是太古怪了。
岑鬼左右想不明白,却也舍不得这些精气就此浪费,便秉承着与其浪费不如皆收的原则将之吸了个一干二净。酒足饭饱后舒舒服服地原地伸了个懒腰,方才不紧不慢地走到王府大门跟前,握着铁环轻扣三声。
片刻后,尉迟玹前来应门。
看清来人的一瞬,尉迟玹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蹙,“你来这作甚?”
岑鬼轻笑道,“怎么?这儿好歹也是大爷我名义上的老宅,还不能来看看了?”
尉迟玹还想说些什么,隔壁院落中却飘来女人虚弱的说话声,“玹儿,是谁啊?”
声音并不很大,可周遭实在是太过安静了,安静得哪怕是银针落地、水珠入池的声响都清晰可闻,女人所在的位置距离大门并不远,自然也能听得无比清楚。
尉迟玹回应道,“没什么,只是只来偷食的野猫......”
岑鬼嗤笑出声,“偷食?野猫?大爷我?”
尉迟玹淡淡说道,“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罢,没事便离开。宫墙之外你我并非君臣,若无治国要事便不要来找我了。”
岑鬼挑眉,“你这般讨厌我?”
尉迟玹缄口不答。
二人便这般僵持着,直到隔壁院落传来女人急促的咳嗽声,尉迟玹再顾不得去撵岑鬼,径直赶了回去,岑鬼便也趁机跟上。
穿过两个门洞,走进一间空荡荡的院子。
院中日头很好,东边靠墙的位置卧着一株巨大槐树,树下置着张藤椅,藤椅旁摆了个四四方方的小茶几,茶几上搁着些水果点心,并一壶热气腾腾的茶水。
茶水溢出的清香中混杂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女人正斜靠在藤椅上捂嘴咳个不停。
尉迟玹慌忙迎了上去,取了块帕子替女人擦拭唇畔的血迹,又递了杯茶水为之清口。
女人缓和了好一阵子方才重新卧好,虚弱地抬起一只眼睛,静静打量着面前的岑鬼,“玹儿......这位是......”
尉迟玹瞥了岑鬼一眼,不大情愿地介绍道,“阿岑,一位朋友。”
岑鬼别有深意地望向尉迟玹,却也只看了片刻,便继续回过头观察女人身上的死气。她的死气竟是较之先前在祭禾时少了很多......
所以精神才会变好吗?
可是好端端的死气为何会突然减少?没有道理啊......
岑鬼有些想不明白,便干脆先不想了,继续投入精神去听这对母子二人的闲谈,希望能够从中多获取一些有关尉迟玹的消息。
就在尉迟玹交待完岑鬼“朋友”的身份以后,女人竟是欣慰得捂住心口,十分夸张且凄然地笑了,“朋友......太好了......玹儿你啊......终于肯放下心结......去结交更多人了......”
尉迟玹却合上双眼,十分淡然地解释道,“只是萍水相逢、点头之交,他今次寻来也只是想与我商议些琐事,说完便走。”
女人连忙摇了摇头,无奈地教训起尉迟玹,“人家千里迢迢来寻你......你切不可怠慢了人家......”
尉迟玹只好选择了妥协,“玹儿知道了。”
女人勉强抬起手,替尉迟玹将一些遮眼的长发别去耳后,“玹儿长大了......这般俊俏了......也到了该娶亲的年纪......只可惜......玹儿你这般好的条件......是为娘......一副病弱身子拖累了你......”
尉迟玹闻言连忙握紧女人的手,“娘,别胡思乱想了。”
女人望着天空,苦笑着摇了摇头,“不......娘只是觉得......你也该娶个人......回来陪着你了......否则为娘一旦离开......你身边没个人照应......孤苦伶仃的......叫为娘如何放心的下......”
尉迟玹的嗓音有些悲怆,“这还不是胡说?”
岑鬼盯着尉迟玹的脸看了片刻,发现哪怕身处眼下光景,后者面上的神情仍是没有什么太大变化。是以沉默片刻,突然出声问道,“娶个人......一定要是女人吗?”
女人被问懵了,“这......我倒是从未想过......”
尉迟玹起身,有些恼怒地瞪着岑鬼,“我并非断袖......”
“玹儿。”女人突然打断了尉迟玹,“你......何至于动怒?”
尉迟玹僵住了。
半晌,怒气渐消,神色再度恢复淡然。
岑鬼若有所思地问尉迟玹,“你为何要逼自己?生气了不说出来吗?大爷我身子可结实了,可以给你骂、给你打,保准不吭一声。”
尉迟玹合上双眼,语气似有一丝无奈,“别胡说了。”
藤椅上的女人却笑了,“这位公子......倒有趣的很......如此惯着玹儿......也不嫌我的病......”
岑鬼将双手环抱胸前,爽朗地笑了两声,“生老病死各有命数,真要来了躲也躲不过,也没什么好怕的,若是因为担心这些而无暇其他,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
女人又咳了两声,欣慰地点了点头,“公子......说得好......”
说话声越来越小,逐渐睡了过去。
尉迟玹将挂在槐树上的毯子取下,为女人盖上,领着岑鬼走回大门。
岑鬼以为尉迟玹要因自己先前的胡言乱语,拿笤帚将自己给扫出去,正盘算着该如何开口求饶,却没想到尉迟玹竟也跟着一道走了出来,反身将门给合上了。
见此举动,岑鬼心中难免燃起了一丝期望,“你这是要送送本大爷的意思?”
尉迟玹毫不留情地否定道,“只是顺道去街上买些东西。”
说完,头也不回地径直朝街市方向走去。
岑鬼倒也并不在意尉迟玹的回答,反正只要能有后者陪着,自己便很开心了。是以三两步追了上去,同尉迟玹并肩而行,嘘寒问暖、问东问西,“在渊王府住得还习惯吗?缺不缺什么?”
尉迟玹目视前方,摇了摇头,“我和娘亲喜欢安静,这里很好,什么都不缺。”
岑鬼又问,“那你当真打算听你娘的,娶妻生子?”
尉迟玹瞥了岑鬼一眼,点了点头,“如果这是娘亲希望的话,我会去做。她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她从小对我也没什么要求,如今唯一的念想也就是想让我寻个人陪着,若是连这一点都无法替她做到、令她安心的话......”
岑鬼打断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尉迟玹沉默半晌,好不容易才挤出了几个形容,“知礼、孝顺便好。”
岑鬼挑眉,“那丑八怪你也要?”
尉迟玹没有回答。
岑鬼又道,“你当真不看看大爷我?能打、聪明、长得还很好看,不是大爷我吹,想当年大爷我一战伏众鬼时,多少姑娘家哭着喊着要爬上本大爷的床......”
尉迟玹叹了一口气,“可你是鬼。”
顿了顿,终是抬起头来,认真盯着岑鬼的眼睛,一字一句解释道,“而我是人。且不论男女,人鬼殊途的道理我还是懂的,你若执意于我,到头来并不会有好结果,更何况我对你委实算不上喜欢,只是想要为君尽忠的臣子之心罢了。”
岑鬼笑道,“没关系,只要不讨厌一切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你当真这么认为吗?”尉迟玹反问道,“我并不觉得自己会喜欢上任何人,似感情这类虚无缥缈的物事,随着时间的推移说散便散了,怎可能求得来所谓永恒?”
“虚假、欺骗、隐瞒、利用、背叛,太多太多......到头来都败给了利益。真正能够维持住二人之间关系的,也只有利益......”
“我对你,也只是利用罢了......”
“希望你能认清一点,无论你如何死缠烂打,我也不会倾心于你。”
随着尉迟玹话音的消散,岑鬼只觉得心口好似突然被人刺了一剑,又疼又麻的。
他有些笑不出来了。
尉迟玹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化,斟酌道,“你先前说会治理好这个国家,让它在乱世中活下去,希望我能从旁辅佐,这一点我可以答应你、并且做到,不过......如果你眼下改变主意,想要离开的话,也没什么关系......”
岑鬼有些怅然,“大爷我若走了,那你呢?”
尉迟玹抬眼望着远处的天际,用轻若浮云的嗓音淡淡答道,“继续漂泊,反正也不是头一遭了,你无须顾及我,做你想做的便好。”
岑鬼笑得有些难看,“大爷我来卫国并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自己。不过你放心,大爷我从来说到做到,不曾毁约过哪怕一件事,所以卫国,大爷我会好好护着它的,你便安心待着吧。”
尉迟玹愣了愣,旋即轻轻点头,“如此最好。”
两相沉默地又行了一盏茶功夫,二人将要步入闹市,尉迟玹顾虑自己与岑鬼身份悬殊,转身嘱咐后者,“眼下你贵为渊王,而我是不祥之躯,不便同行,便先行一步了。”
眼见尉迟玹将要挤入人潮,岑鬼立刻朝前跑了两步,突然提高嗓门冲着那抹黑色的背影喊道,“话虽如此,大爷我也不会放弃的!尉迟玹!你是大爷我的人!大爷我一定会用尽一切手段让你相信本大爷是真心的!你等着!”
尉迟玹停下脚步,侧过头来回望岑鬼,面上没有表情,瞳孔也毫无光泽,周身充斥着一股似杀意又似狰狞的恐怖气场,张了张口,只留给岑鬼一句话,“如果是要动用所谓的权利逼我就范的话......也可以......反正你们这些高位者,要的也只是新鲜感吧?”
“对我出手可以,但你若是敢动娘亲一根头发......我定要你不得好死......”
说完,头也不回地没入了人海之中。
岑鬼默默地站在原地,望着尉迟玹离去的方向,抬手捂住心口。
“这可有些残忍了。”真真突然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打量着面前的岑鬼,“你先前那般得意,让我跟过来看看你选中的人儿有多优秀,结果就是让我看这个?”
岑鬼不说话了。
真真沉吟道,“阿岑你......当真就如此喜欢尉迟玹?非他不可?”
岑鬼缓缓往皇宫方向走去。
真真便三两步跟上,在岑鬼身侧开解道,“尉迟虽好,有相貌、有才华,脾性也不骄纵,在人族中算得上是百年难得一遇,可也没有宝贝到非他不可的境地吧?仙家魔族、魑魅魍魉,似他这般的男子多了去了......”
岑鬼仍旧不说话。
真真扯了扯帽檐,总觉得岑鬼眼下的模样实在太过稀奇,“你竟会这般难受?依着你的脾性,不是应当无论如何也不会气馁吗?甚至还有可能去抢亲?”
岑鬼摇了摇头。
真真沉默片刻,再度抬手点了点岑鬼头顶的命数,这一次,她看得无比认真。
岑鬼勾起唇角,问道,“看出什么了?”
真真叹了口气,“尉迟玹啊......”
岑鬼转头,“怎么?”
真真松开捏住眉心的手,揉了揉酸疼的双眼,“没什么......命盘中说,他天克着你......”
岑鬼不解,“什么意思?”
真真无奈地解释道,“有些话我不能直接告诉你,但是,这么说吧......老天看不惯你活得无忧无虑、太过嚣张,专程弄了个各方面克着你的人搅扰你的命数,这人便是尉迟玹。所以你还是尽早摆脱他为好......”
听罢,岑鬼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一口气笑了许久,直将一旁的行人吓得不轻。岑鬼却兀自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花,一面笑一面说道,“命数,又是命数,这物事折磨了大爷我这般久,今次终于舍得开恩了?”
“摆脱?怎可能会摆脱。”
“大爷我是绝不可能会放弃的。”
真真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已经习惯了这种结果,反正在她好言相劝过的所有人里,几乎每一个人在听到她的建议后,都是这般执迷不悟的态度,“可是尉迟都那般直言拒绝了,以他的脾性应当很难相信任何人,你往后准备怎么办?”
岑鬼将胳膊枕在脑后,哼着小曲继续往皇宫方向行进,“缓上一缓,先回宫去想方设法将国治好,尉迟玹也说了吧,他对大爷我是君臣之情,若是大爷我能将卫国变得昌盛民安,竭尽所能地对他好,保不准便能将这份君臣之情化作仰慕之情。”
“毕竟像尉迟那样的人......大爷我真的想不出除了对他好之外,还能再做些什么了......”
“真想把心掏出来给他看看啊......”
真真闻言苦笑一声,叹道,“你还真是没变啊,虽说想法很是乐观,就没想过时间来不来得及吗?你对他倾注了一切,到头来他却同别人成亲,也不是没有可能吧。”
岑鬼倒也不是没想过这些,可终究是还未发生的事,自己姑且还有机会,反倒若是什么都不去做、不去证明给尉迟玹看的话,才是真真正正的放弃了一切。
这般想着,不禁被自己的智慧所折服,无比得意地笑了一声,“先做了再说,届时若是来不及,便再考虑以后的事。”
真真听后却无奈地摇了摇头,“希望你能有些分寸吧......对了,你最近还会吸纳精气吗?”
“会啊。”岑鬼理所当然地答道,“这不,准备回宫路上顺带着吸纳一些。怎了?”
真真沉吟片刻,到头来只憋出一句,“......记得收敛。”
岑鬼以为她指的是追求尉迟玹的事,便无所谓地摆了摆手,露出个颇为自信的笑来,“放心放心,大爷我很有分寸的。”
“啊,天色不早了,还得回宫去批折子。今儿就先不说了!待本大爷有空了,定去青城登门拜访!”
真真淡淡地“嗯”了一声,立在原地目送岑鬼远去。直到后者的身影与气息都彻底消失,方才收回视线,将余光投向周遭川流不息的人群,叹道,“好脏的浊气......”
“......嗯,不过也同我没有什么关系。”
说完,身形再度溶于墙角的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