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渊王府回宫后,岑鬼便再未踏出过宫门半步。
他将自己关在了御书房与朝堂两处,连寝宫都不如何回去,只偶尔奏章批阅得乏了,才会魂魄离体,在御花园中挑一处无人地界吸纳月华。
如此算下来,竟是已有半月不曾出外寻觅精气了。不过幸而上回在渊王府门前吸纳的那些粮食还有富裕,应是还能再撑一段时日,不必着急出门。
这般想着,岑鬼便心安理得地卧在一方山石上,任由月华铺了满身。
他虽想要歇息,却仍强打精神,半阖着眼眸翻阅眼前的书册。书册中记载的是折子戏里的仙凡情爱,每一笔都着墨得令人心生向往,却又遥不可及。
看罢最后一页,岑鬼将书册重新合上、放回怀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最后居然没能在一起......大爷我当初到底是怎想的?为何要看这种扎心窝的故事啊......”这般说着,陷入了久违的沉思。
半晌,突然在石头上翻了个身,仰面而躺,化出沉甸甸的火铳。火铳的手柄处刻着两个同蚂蚁一般大小的字:“清樾”。
字虽小了些,却刻的很深,饶是火铳表面满是刮痕与磨损,也没能将这二字从上头抹去。
岑鬼抬手将这二字轻抚,旋即便意识到自己这么做只是徒劳之举,失去的记忆是不可能自行回来的。
这般想着,便干脆将火铳放下,伸手朝天空中够了够,却无论如何也抓不住眼前的这轮明月。反倒是眼皮越来越沉、越来越沉,最后终于严丝合缝地闭上了。
夜风吹过脸颊,撩动鬓边碎发,一如千年前般温温凉凉。可沐浴此中的岑鬼却睡得并不踏实。
梦中,千年前。
“将军,小心身后!”
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星火仍在蔓延,坐于马背上的清樾听闻身后随从提醒,一枪扫开了眼前袭来的几名敌军,反手握住直刺向自己肺部的羽箭,将之一把拧断。
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士连忙赶了过来,关切问道,“将军,怎样了?可有伤着哪儿?”
清樾闻言得意洋洋地笑了几声,松开攥箭的力道,任由其坠落身下,“不过几只蝼蚁的垂死挣扎,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比起这些,城门那边怎样了?”
话音落下,天际升起一股不同于硝烟的青色烽火。
将士勒马回望,欣喜道,“是陛下唤我们集合,准备攻城了!”
清樾握紧手中长.枪,全身的热血都在骨子里沸腾,“好,太好了,打了三年,眼下终于能分出个胜负来了。”将手高举过头,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吩咐道,“众军听令,随我归城!”
马蹄飒踏,尘土飞扬,高耸的城墙映入眼帘。
聚在王城外的将士如洪水一般汹涌,将城池中的一切统统围住,只消厚重的城门上破开一道小口,便能以席卷之势灌入其中。
改朝换代,不过眨眼之间。
守在城门处的花衣将领见到匆匆赶来的清樾,抬手与之招呼道,“阿清,快过来,就等你一个了!”
身穿灰衣的将领闻言立刻出声教训道,“寒月,注意你的身份,喊殿下。”一面说着,一面同寒月挤了个眼色。
寒月旋即意识到了今时不同往日,连忙端正神色,心中却仍有些不满,是以开口回敬道,“兮照,你说话的腔调能否柔和一些?自己人还这般凶神恶煞的,我又不是你的敌人。”
清樾放缓行进速度,注意到寒月、兮照身后还站着一人,那人的面孔与自己有着七分相似,却多了些年岁刻下的沧桑。他身上照旧披着条氅子,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岌岌可危的城池。
他往那儿一站,无人敢立其右。
清樾瞥了寒月一眼,悄声问道,“他怎过来了?风寒好些了?”
寒月闻言压低了嗓音,小心翼翼地将所见所闻一并告知,“陛下非要亲自过来目睹破城光景,劝不住,没办法,看样子待会还要随我们一并入城。”
清樾神色复杂地低头思索片刻,终是决定翻身下马,走到那人身后跪下,行了一记君臣之礼,“陛下。”
昭王没有回头,强撑着身子骨问道,“城破还要多久?”
清樾如实道,“旦夕之间。”
昭王欣慰地笑了,“终于......攻下了!是昭赢了!”
身后千千万万的将士们一齐呼喊着胜利的口号,似海浪一般由远及近,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不多时,城终于破了。
昭国军队攻入其中,拔下了战火中仍竖起的最后一面旗帜。
至此城中的一切都改姓为岑。
国君便是清樾的父亲。
而清樾自己虽身为皇子,却因父子关系不睦等种种缘故,拒绝整日待在宫中,便依照以前的生活方式,仍整日泡在军营内,无事操练操练兵马,偶尔也会与那些同为将领的兄弟们喝上两盅,四处骑马射猎,过得好不自在。
那时昭国有开国七将,清樾便是其中一位。
不过这样的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年关过后,昭王便因病过世了,清樾不负众望地从皇子走上了皇位。
他登基的那日,王城的雪下得很大,很大......大到将宫内的那株百岁红梅都给压折了。而他却穿着曾经最为厌弃的华袍从树旁走过,心情沉重的无以复加。
天下人都以为先皇是病逝的,却没有人知道先皇因何而病,而拖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又是什么。
只有清樾知道。
他也是在继位以后才知道的。
他们攻下的是一座空城。
城中没有粮草,没有兵器,甚至没有战俘。这些都在城破之前被上一个部落的首领给尽数毁去了。
昭开国之初便蒙受此难,先皇不敢声张,便生生瞒了下来。本以为能够白手起家,可待他将一切都规划的井井有条,要去做时,才发现一切都成了虚妄。
田地被下了毒,粮食成熟后根本无法食用,他们只能将一季作物统统焚毁,从城外运来雪泥替换原来的焦土。水利器具也都被拆除了,与之有关的图纸皆被战火焚毁,文字资料也无一幸免。
矿洞被毒物与石块填埋,寒冬腊月连一块火石都无法产出。
先皇当初之所以会选择迁徙与攻城,便是因为昭国原本的土地已近干涸,物产再无法养活民众,这才不得不拿起武器开始杀伐。
眼下好不容易取得了胜利,日子却并没有得到多少好转。
可是他们为王者,不可说。不能与天下人说,就连身边的亲人,也无法说。他们只能咬着牙,看着国库日渐空空,摸索着去寻资源位置,去很远的地方开垦荒地。
可当时的天下,又不同如今。
数千年前的土地上,还是有很多浊兽存在的。
离开城池的庇护便意味着暴露在浊兽的利爪之下,开荒背负着的是随时都有可能丢掉性命的危险,至于举国迁徙,纵使是在资源充沛的情况下,也是一生一次的重举,沿途不知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
眼下他们连活下去的资源都没有了,又谈何迁徙呢?
清樾坐在拦腰而断的红梅树下,伸手拖住飘摇落下的雪花,面上是一缕抹不开的苦笑,“清樾啊清樾......”
“你枉为族长,愧对天下人,他们尊你为王,而你呢?”
“你能为他们做什么?”
“空城一座,资源匮乏,寒冬将至,浊兽遍野......”
“哈哈哈......”
“废物、你这个废物......”
清樾自顾自地骂着,抬手捂住面庞,痛苦地垂下了脑袋。
冥冥中,耳畔传来什么物事破碎的声响。
岑鬼被这道声响吓得惊醒,从石块上猛然坐起,旋即慌张地捂住脸,难以置信地倾听着那道再度自脑海深处响起的话语,“不可以记起来......拼上性命,也绝对要忘掉......”
这分明是自己的声音。
“为什么不可以记起来?”
“记起来又会如何?”
“你回答大爷我啊!”
岑鬼的咆哮声在寂静的御花园内回荡许久,意料之中的未有等来答复。不过在这段等候的空闲里,情绪倒是已经彻底平复了下来。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似乎是睡着了。
可是依照常理而言,鬼族一般是不需要睡眠的,除非识海在自行修补残缺的记忆,那些曾经遗落的生平残片正在逐渐回到自己体内。
可是为何会这样......
明明已经忘了千百年,为何这段时日会突然回想起来?
如果是他去努力了、争取了,回想起一星半点,那并不奇怪,可这段时日他分明什么都未去做,只是从陈国飘荡到了卫国,去了趟龙宫,遇到了龙殷与真真,还被尉迟玹给拒绝了,没有哪怕一件事是同自己的过往相关的。
如此反常,反倒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在战场上磨砺出的杀意本能在告知着岑鬼,这件事绝不简单。
很有可能是一场阴谋。
不过就算知晓会是阴谋,也始终寻不到与之有关的头绪,到头来仍在原地兜圈子。
这般想着,岑鬼便将怀里的《它山樱吹帖》用油纸包好,起身赴往海边,准备寻龙殷等人好好聊一聊此事。
不过为了避免再度引发像陈国瘟疫那样的惨案,街市是走不得了,只能选择水路。
如此敲定了路线,顺水而下,一路飘至河海交界之地的沙洲。
夜里的沙洲很美,细沙泛着磷光,盈盈透亮,滩涂里栖着一些白贝、跳鱼,因着四周静谧,它们在沙中蠕动的节奏便成了一种别样的优雅。
飘过滩涂时,岑鬼突然听到一声惨叫。
好奇心使然,便循声找了过去。
半晌,竟是在一片浅海中找到了一只鲛人。
鲛人浑身布着浅紫色的鳞片,未被鳞片附着的地方则是人类模样。她被一张渔网兜着,因为剧烈挣扎的缘故,眼下已是浑身伤痕,原本细密排布的鳞片也被细网切割得血肉模糊。
岑鬼看得有些不忍,便一挥袍袖,催动青焰将网给烧了。
施完这一恩泽,抬头揣摩了一番天色,估摸着再耽搁下去的话天亮前便来不及赶回王城了,便打算不留名姓就此离开。恰在这时,鲛人突然从身后唤住了他,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请问......您是岑鬼大人吗?”
鲛人的嗓音十分动听,带着一股蛊惑人心的力量,岑鬼不自觉停下脚步,勾起嘴角潇洒笑道,“大爷我就是岑鬼,以身相许的话便不必了。”
鲛人连忙用尾巴拍了拍水面,欢喜地解释道,“我,我很仰慕岑鬼大人,昨夜在珊瑚林得见大人与龙王殿下交手,一时情难自已,不觉追随而来,想着在这多留几日或许还能见到大人,却没想到这儿竟是布了这般多的渔网......”
岑鬼听后抄起双手,装模作样地教训道,“这儿危险的很,你莫多做盘桓了,大爷我偶尔会去龙宫逛逛,你若这般想看,便在龙宫附近待着吧。”
鲛人震惊道,“太好了,我回去后要告诉弟弟妹妹们,让他们也去龙宫外头候着。”
岑鬼伸手拍了拍鲛人的脑袋,一并走入了水中,“大爷我也要去龙宫,准许你陪同一阵,不过到了龙宫就得分开,你灵力太弱了,在大爷我身边待得久了身子可能会受不住。”
鲛人脸上泛起一阵红晕,怯怯地摸了摸被岑鬼触碰的脑袋,小声感慨道,“岑鬼大人好生温柔......不知大人可有意中人?我、我不是有什么企图!就、就是发自内心地觉得,若是能得大人欢喜的话......那当真是天下一等一的幸福呢......”
岑鬼闻言愣住了。
若是换做以前,自己或许会十分得意地仰起脑袋,笑着收下这句夸赞,可眼下听来却觉得委实有些讽刺了。
只好苦笑两声,摇头道,“只是旁人看来很艳羡罢了,或许对方并不想要,甚至觉得是包袱和累赘呢。”
鲛人同岑鬼一道扎入了海里,一面潜行一面开解道,“怎么可能?岑鬼大人究竟哪儿不好了?那人一定是痴傻了,被蛸足的墨汁糊了心!”
岑鬼骄傲地笑出了声,“哈哈,能得你们如此赏识,大爷我也不负此生了。”话虽如此,目光却始终未有投向鲛人,而是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墨蓝色的深海。
海很深邃,没有尽头也没有界限,置身其中便会凭空产生一丝彷徨而又迷惘的错觉,仿佛只要心神稍稍动摇,便会一不小心溺于其中。
看着、看着,竟是不觉回想起了尉迟玹的面容。
鲛人围着岑鬼游了几圈,随手化出了一个巨大的气泡,将岑鬼裹在里头,成功唤回了岑鬼的注意力,“大人,我给你吹个泡泡吧?大人你看、你看......是不是很大?”
“我还能吹出螃蟹,还有海贝......”
“大人你不要不开心了。”
“我们鲛人是能够听见人心底的声音的,大人你有心事对吧?分明白日离开时还没有的......”
岑鬼伸手摸了摸光溜溜的泡泡壁障,有些好奇地问道,“能听见人心底的声音?那大爷我心底的声音是怎样的?”
鲛人闻言停下了手头动作,闭眼倾听了好一阵子,忽然睁大双眼说道,“金戈铁马,鼓角争鸣,哀嚎,厮杀,哭声......您......在害怕些什么......”
岑鬼愣了片刻,“害怕?我?”
鲛人点了点头。
岑鬼沉默了。
半晌,轻笑一声,“或许吧。”
“毕竟大爷我也曾经是个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