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

作者:临世写尘

一战至寅时。

两枪相撞的瞬间,灵力形成的气劲将浪头掀得足有百丈高。

又是一场不分胜负的打斗。

岑鬼收起青焰长.枪,拂去衣摆上溅到的水珠,踏浪走回岸边。

拍打在沙滩上的海水逐渐退回海中,留下了不少鱼贝海草之类的物产。岑鬼路过一片水洼时,随手捡了些扇贝、白虾,又去树下拾了些干柴,将干柴堆成篝火模样,响指一打,青焰倏地燃了起来。

他将这些海产架在青焰上烤制,不时哼一哼小曲,心情可谓无比舒畅。

龙殷与真真围坐过来。

火上的扇贝在噗噗腾腾地吐着白色泡泡,真真抱腿紧盯着泡沫的生灭,突然出声问岑鬼,“这段时日你将卫国治理的如何了?”

岑鬼将火上的扇贝翻了个边,如实答道,“才半月左右哪能看出成效?治国并非朝夕之功,好歹也要花上数年光景,不过大爷我打算先从粮食入手,看看能否尽量减少对陈国粟米的依赖,最好能够做到彻底的自给自足。”

真真歪了歪脑袋,提议道,“云瘦山那边如何?虽然冬日积雪,但我看那边长着不少樱花,植物应当也是能够存活的,山脚下开垦些田地,开春种些粮食什么的......”

岑鬼收回拨弄扇贝的右手,闻言轻笑一声,“你说的这些,尉迟的折子里都有提到过。”

真真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号,亦是笑了,“他怎说的?”

岑鬼向后一倒,双手撑在沙地上仰望夜空,细细回忆起奏折里的内容,“卫国到底还是国土太小,而且冬长夏短,想要大量种植粮食是不大可能了,但每多种一分,就能减少一分对陈国的依赖,所以还是得种。既然不能从量上提高,便只能从质上改善。”

“还有捕鱼方面,因为每年都会有数月的禁捕期,这段时日能够安排渔民去做些别的行当。就长远来看,不能只专注于在海中捕捞,或许可以让渔民自行养殖,这样的话技术又是一个头疼的问题。”

“因为长期依附陈国的缘故,卫国的将士也很少,战争真正爆发的话根本毫无还手之力,虽然卫国人口本身便比不上那些大国,但还是要挑拣些身强力壮的出来......”

真真打断道,“可是这样的话种地又该交给谁去做?壮年充军,难道要让妇孺老幼去开垦吗?”

岑鬼深吸了一口气,徐徐答道,“所以归根结底还是国太小、技术落后。尉迟玹说了,他会在这数月内教授那些臣子关于其它十三国的种植、养殖技术,希望他们能有所启发,做出便于生产的农具。不过想要初见成效的话,恐怕是要等到明年初夏了。”

真真托着下颌,颇为认可地点了点头,“这般听来,你当真是捡了块宝贝。”

岑鬼嗤笑一声,“这是自然,大爷我何时看走眼过?不过眼下他暂且还是属于卫国的,大爷我呢,所要做的便是当好一个国君,尽到自己的职责,予他所想要的生活,不论最后他能否理解大爷我的苦心,大爷我也是真心实意地为这份感情努力过了。”

“不后悔,便足矣。”

真真沉默片刻,缓缓将脑袋搁在膝盖上,叹道,“看来阿岑你这回当真是十分认真了。”

岑鬼将一枚烤熟的扇贝丢给龙殷,若有所思地感慨道,“毕竟他写的戏文里也是这般说的,‘从未奢求过一世惊天动地,美好的弥留虽更能让人痛彻心扉,可还是细水长流更加适合他的梦。它山的樱花开了千百个春秋,花神虽已湮灭,可每年他还是会照常背着胡琴赴约,一曲奏响九天,不问光阴岁月,最后安静地睡在树下,化作来年开春的花泥,与她共赏山下的人世变迁、岁月静好。’”

真真用手指卷起一撮头发,细细品味着方才的戏文,“分明是人,却对人族的感情与牵绊失去了本该有的信任,转而向往起神魔的永恒。这个故事里,他是那个花神?还是那个背着胡琴的‘他’呢?”

“谁知道呢?”岑鬼苦笑着感慨道,“如果他向往的是那种能够永恒长存的美好,大爷我尚且做不到予他无穷无尽的寿数,也没法陪他看尽沧海桑田,到头来所能给的也就只有一世轰轰烈烈。或许在他看来,这还远远不够吧?”

真真嗤笑出声,意味深长地叹道,“我认识的岑鬼可从来都自负的,不过他既然会如此写,也证明永生永世不过是他的奢望吧?既是奢望,便是穷尽一生也难以企及的存在。你放宽心......”

“其实对他而言,你便是永恒。”

岑鬼又将一枚烤好的扇贝丢给真真,托着下颌笑道,“永恒?或许吧。不过再如何自负、强大又能如何?到头来还不是要同寻常人皇一样,费尽心力治理好这个国家?”

“而且和他们比起来,大爷我还不能以真面示人,只能附身在一具尸体里,每天都得小心翼翼地用月华薄纱修补烂去的皮肉。你说要是能有人为大爷我寻来一种防止尸首腐烂的天材地宝,该有多好?”

真真接过扇贝,轻轻抿了一口贝壳中的汤水,闻言笑了出声,“我说你怎会这般好心替我烤制扇贝,原是在这儿等着我?防止尸首腐烂的药物是吧?我确认识几位于医术一途颇有造诣的神魔,届时替你去问上一问......”

这般说着,一面物色讨药人选,一面将清甜的扇贝肉咽了下去,转而问起岑鬼,“说来......卫国的条件比之昭国应当好了很多吧?”

岑鬼将尚且破碎的记忆在脑海中拼凑了一番,答道,“是啊,当初还在昭国时,腊月飞雪,大家连烧火的火石、木柴都囤不够,入冬前能攒一担都算富足了,木柴烧完了便只能将家中的草席、布料添进火里,有时为了省下些布料,往往会十来户人家挤在一座火盆前......”

真真又问,“王族也很凄苦?”

烤鱼烤贝都已经熟了,岑鬼挥手熄灭火焰,仰面躺在沙地上,闭眼回想道,“也不尽然,毕竟那时王族也不剩几个人了......”

“不过呢,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国家日渐衰颓是王之不治......”

“确我也有逃不开的责任......但是他们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的错吗?”

“罢了、罢了,不提这个......”

眼见即将天明,岑鬼坐起身来,掸去身上沙子,准备循水路回宫。

真真叮嘱他道,“回去后告知卫国那些渔民,往后数日大海或许不会太过平静,能不出海便暂且别出海了吧。”

岑鬼抱拳谢过,“大爷我记着了。”

真真点了点头,目送岑鬼离开。

天明之前,岑鬼及时赶回了宫中,从御花园的草丛内翻出了卫渊的尸首。

经过一夜晾放,眼下尸首的衣裳和头发上已满是露水,岑鬼蹲下身来悉心地打理了一炷香时辰,又敷了些月华薄纱上去,这才附回其中,慢悠悠地走回御书房。

书房内还有一摞折子在等着他,其中九成都是尉迟玹的折子。

这段时日以来,或者说的更准确些,从龙宫回来以后,他这位万鬼之王便一直泡在御书房里忙于处理这些奏折,常常一提笔便是七八个时辰,批改得头昏脑涨也只能趴在桌案上稍作歇息,等头疼稍微缓解一些,便又不得不继续下去。

此举看起来虽有几分自作孽的意味,可说到底,还是为了在尉迟玹那儿争一点面子。

自己既是允诺了他要治理好卫国,便说什么也要做到!

绝不失信于人,这是他万鬼之王岑清樾千百年来行事的底限。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一底限,他已有半月不曾去渊王府上探望了,而且更为离奇的是,朝臣之中竟是莫名传出了自己刻意冷落尉迟玹的流言。不过好在尉迟玹本人并不是很在意这些,照旧每日送来五六本奏折,似乎只要能将意见传达,以怎样的形式交流都无关紧要。

午后,岑鬼将桌案上的最后一本奏折批阅完毕,锤了锤腿,起身去往习武场散心。

毕竟没有什么是比打一场更能放松身心的了。

行至半道,天色突然由晴转阴,平地狂风大作,似大雨将至之兆。岑鬼正思索着是否要就此折返,便瞧见宫门方向有一道人影仓皇跑来。

人影瞧见岑鬼后突然愣住了,犹豫好半晌,这才小心翼翼地挪至岑鬼跟前,行礼跪下。

岑鬼对这人似乎有些印象,“你是......”

那人恭敬答道,“御前侍卫三刀,见过渊王。”

岑鬼恍然,“这般急匆匆地是要去作甚?”

三刀如实答道,“适才海边巨浪滔天,卷走了好些渔船,一些在海边晒网的渔民也未能幸免,听闻渊王这段时日都待在御书房内闭门不见,三刀本想直奔海事那边,却没想到会在此地遇见王......”

岑鬼闻言心头一惊,当即道,“备马,孤先过去,你稍作准备带些人手再去施救。”

三刀忙将手头的马鞭递了过去,“来时的马匹便在宫门前。”

岑鬼一把抓过马鞭,直奔宫门,甚至顾不得回答沿途侍卫们的问询。找到马匹后,翻身上马、扬鞭疾驰一气呵成。

“驾——!”

沿途,雨渐渐下了起来。

珍珠般大小的雨点密集地捶打在身上,竟是有种被钝器击打的痛楚。岑鬼淋着淋着便也清醒了不少,进而回想起真真临行前同自己说那番话:“回去后告知卫国那些渔民,往后数日大海或许不会太过平静,能不出海便暂且别出海了吧。”

“嘁......”岑鬼忍不住在雨中破口大骂了一句,“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可是谁又能想到呢?分明天明以前海滩上还是风平浪静、满天星子,任谁都不可能猜到雨水会来得这般快吧!要是早知晓的话,自己一定回来后第一时间就颁布禁渔的命令了!

不过眼下无论说什么都来不及了,只能加快手下扬鞭的速度,希望能尽早赶回海边。

抵达海岸时,上涨的潮水已快要没过岸堤,许多渔民围在岸边,对着海面指指点点,也不知究竟是在看热闹,还是当真在担心海中那些遇难的不幸之人。

岑鬼下马后立刻挤入人群,还未来得及看清海面上的状况,便听到身边人议论,“他这是救了第几人了?”

有人答道,“第六个了吧,当真厉害。”

有人感慨道,“不愧是十四国公子之首,我本以为他那名头都是世人吹捧出来的,如今见着了真人,才知所言非虚。”

有姑娘家含羞带怯地念道,“如若可以,我也想跳入海中被他救上一救。”

岑鬼循着渔民的视线望去,便见波涛之中,一道黑色的身影在翻飞跳跃。

尉迟玹的身形无比矫捷,偏挑拣那些漂浮物事落脚,并不畏惧海面的阴晴不定,天空紫雷滚滚,他却似雨燕一般,每靠近那些浮木上的渔民,便会将一条绳索递给他们,然后跃回岸边,将绳索的另一端交到岸边的渔民手中。

如果在递交绳索之前遇上巨浪,他便会适时舍弃此次机会退回岸边。

很是掂的清轻重,当断则断,绝不胡来。

纵使岑鬼想要帮忙,一时间竟也不知还能帮些什么,只能站在岸上傻傻看着,生怕眼下下去会给尉迟玹添乱。

当海面上能望见的最后一人被绳索拉回了岸上,尉迟玹便也一并登岸了。雨水将他从上到下淋得湿透,他却毫不在意,仍是端着那张无甚表情变化的淡然面孔,渔民向他道谢,他也只是淡淡地点头示意,视线却落在了不远处的岑鬼身上。

岑鬼连忙摆出张嬉笑面皮,待到尉迟玹走近,方才开口夸赞道,“身手不错,卫国得你,实乃大幸。”

尉迟玹却只盯着岑鬼的脸看了片刻,便默默移开了视线。

气氛很是尴尬。

直到三刀带着侍卫赶来,尉迟玹都未回应岑鬼哪怕一句话,不过既然三刀来了,岑鬼便也寻到了缓和气氛的契机,开始井井有条地安排起善后事宜,“一部分侍卫将岸边的渔民护送回高地,剩下的继续盯着海面,如果见到活人尽量用绳索施救,不要贸然下水。”

“三刀,你安排一些人统计这次海难的遇难人数还有房屋损失,三日后孤要看到确切的数字。还有,从国库里拨些银粮过来,粮食优先安排给妇孺老幼,银钱拿去调度国中工匠,让他们从现在开始着手准备浪停后的房屋修缮。”

三刀愣了许久方才回过味来,有些震惊地望着岑鬼。

岑鬼不解道,“怎么?有何异议?”

三刀慌忙摇了摇头,解释道,“不,只是觉得王你果然同先前有些不大一样了。”

岑鬼闻言勾起嘴角,“变好了?还是变得更差了?”

三刀进退维谷,只好低下头去,挑拣了个折中的回答,“三刀惶恐,不敢妄言。”

岑鬼笑着摆了摆手,“不为难你了,去准备吧。”

三刀起身退去,“定不辱命。”

待到三刀走远,岑鬼方才舒了一口气,正得意地哼着小曲转身,便迎面撞见了尉迟玹别有深意的目光,这才意识到尉迟玹竟是一直站在身后未有离开,只好尴尬地咳了一声,“尉迟,你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先回去吧,这处交给大爷我来处理便好。”

尉迟玹并不回话,却也没有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