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鬼转身往高地走去,没走几步,便察觉到尉迟玹也跟了上来。
眼下雨势仍不见小,且因着临海缘故,周遭无甚遮挡,狂风裹挟雨水拍打身上带着一股摧折的势头,仿佛只要身子稍单薄一些,便能被当场卷上高空。
岑鬼本意是想催促尉迟玹早些回去歇着,免得被雨淋坏了身子,这里的一切善后事宜自己都能代为处理。
可尉迟玹似乎并不打算领情。
岑鬼停在斜坡上,疑惑地盯着身后的尉迟玹,不解道,“尉迟是有什么要事须得眼下禀报么?”
尉迟玹合上双眼,淡淡问道,“不知我昨夜呈递的奏章岑鬼殿下可看过了?里头提到了一些关于扩充兵力的事宜,我希望能快些得到答复。”
岑鬼回想起那折奏章中的内容,似乎是尉迟玹打算开设一门武艺课,将各渔村精挑细选来的壮年聚在一块儿教授本事,再由他们归家后教授给村中其它男子,如此既不会耽误农耕、捕鱼,还能让武学快速流传开来。
提议本身没有任何问题,不过岑鬼还是存着些疑虑的。是以若有所思地望着尉迟玹,关切问道,“又是讲授耕种技艺,又是开班习武,你的身子受得住?”
尉迟玹点了点头,语气仍是那般风轻云淡,“可以先试试,若是不行再安排两课错开,如今天下并不太平,卫国已经不剩多少时间了,耽误不得。”
岑鬼张了张嘴,虽有千言万语凝于喉头,可一旦与尉迟玹那双淡漠的眸子对上,到头来也只能化为一声妥协的叹息,“随你吧......”
“说完了?说完便早些回去歇着吧。”
转身继续往筹备修筑临时住所的高地走去,尉迟玹却仍跟在身后未有离开。
岑鬼见状有些哭笑不得。
眼下他二人谁都没有带伞,自己是不怕雨淋的,可尉迟玹就不一样了,肉.体凡胎,若是当真感了风寒,可就得难受上十天半个月了。思及此,便择路旁一株枝叶繁茂的树木,于其下坐着,干脆不走了,顺带朝尉迟玹招了招手,示意后者一道过来避雨。
尉迟玹走近了些,好意提醒道,“雨天树木容易招雷。”
岑鬼往树干一靠,自信地笑了两声,“你忘了?寻常雷电伤不得大爷我的,反倒是你,这样大大方方的淋雨,也不怕回去后便一病不起?”
尉迟玹摇了摇头,在大雨中又站了一会,身上玄衣虽已被雨水淋得贴身,就色泽而言,仍与身后偶尔电闪的天空遥相呼应。
天色很差,昏暗的紧,随着时间的推移,凄风苦雨一阵大过一阵,尉迟玹仍是没有离开的意思。
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赶也赶不走,岑鬼有些看不下去了,直问道,“你一直跟着大爷我,却又总是闭口不言,问话不答,还不肯过来避雨,究竟是想作甚?”
尉迟玹淡然答道,“你是君主,我是臣子,臣子跟着君主探访附近受灾状况,有何不妥?纵你并非真正的渊王,眼下也是掌管着这个国家的君,是我为之效力的对象,又岂有让你探访,而我回家躲雨的道理?”
岑鬼仰天长叹一声,站起身来,将外套脱下披在了尉迟玹头上,“可是你这样在雨中淋得久了,会病倒的啊。”
这般说着,露出副苦笑来,“莫要跟着了,大爷我就是在这儿随便逛逛,很快便回去。你送来的那些奏折大爷我也都批阅过了,照理来说入夜前便能送到你手里,你先回去等着吧,往后授课还得靠你,纵使你想为卫国尽忠,也别淋坏了身子。”
“毕竟你可是卫国的宝物啊......”
尉迟玹抬眼看了看盖在头顶的外套,将之扯住,低下头来犹豫着说道,“其实......我还有一个请求,未有写在奏折中。”
岑鬼恍然便明白了尉迟玹眼下还站在这儿的用意,肯首道,“说吧,说完快些回去。”
尉迟玹直直望向岑鬼,一字一句道,“是关于火器的研制。”
岑鬼心口一堵。
尉迟玹慢悠悠地解释道,“我前些日子翻阅史书,书上提到了古时便有国家为抵御入侵着手研制火器,虽然后来因为种种缘故致使覆国,但配方却流传了一些下来,所以我想试试能否制出完整的火器。但是研制此物风险太高,耗时太久,还要投入很多钱财......”
岑鬼听罢,只觉得缘分这种东西当真是无比可笑了。是以捂脸苦笑了好一阵子,一面笑,一面翻手化出火铳,抛给了尉迟玹。
尉迟玹伸手接住,托在手中,细细端详片刻,越看越是难以置信,“这是......”
岑鬼将捂脸的手放下,克制不住地回想起那些支离破碎的生平,只觉得心中莫名一阵凄楚,却仍是强颜欢笑地解释道,“史书中提到的火器之一,火铳。”
尉迟玹便更疑惑了,“你为何会有此物?”
岑鬼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呼出,笑问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尉迟玹淡淡道,“自然是真话。”指尖沿着火铳的轮廓不停摩挲,面上有些震惊,亦有些感慨,“原来古书中说的都是真的,古人当真有如此智慧......”
不多时,摩挲到了火铳之上那两个芝麻粒大小的深坑。
尉迟玹将脸凑近了些,细细辨认,“清......樾......”半信半疑地看向岑鬼,“这是你的名号?”
岑鬼点了点头,静静端赏着尉迟玹面上的反应。
尉迟玹将那二字摩挲片刻,合上双眼,感慨道,“很好听的名字。”
听到尉迟玹的夸奖,岑鬼那原本还很低谷的心情倏地便开朗了,情不自禁露出笑意,“看了你的书后,大爷我便一直觉得你是个很向往美好物事的人,而且对‘美’的界定自有独到见解,能得这样的你如此肯定,看来大爷我的名号确实是很好听了。”
尉迟玹别有深意地望着岑鬼,“你看过我的书?”
岑鬼将《它山樱吹帖》从怀中取出,拂去滴落到书页上的水珠,“说来惭愧,口口声声说着心悦于你,到头来也只读过这么一本。”
尉迟玹面上毫无悲喜,随即垂眸问道,“读懂了么?”
岑鬼品味道,“你并不相信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觉得这一切纵使初时热烈,也会随着岁月悄然流逝,归于平淡,没有所谓的亘古长存,只有利益才能维系住二人间的感情,可一旦利益不再,这段稳固的关系也会走向瓦解......”
尉迟玹合上双眼,淡淡阐述道,“所以只有不断提升自己的才华,才能让‘利益’一直存在,若是止步不前,便只能如同没有活水涌入的池子,迟早要面对干涸,面对取水之人弃之而去的光景。”
岑鬼轻笑一声,“所以你一直逼着自己,走到了‘十四国公子之首’的位置?”
尉迟玹没有否认,“我若不这般做,试问天下又有几人能知晓我?我若不这般做,早便随着那个国家归于虚无了,连四处漂泊的资格都没有......”
岑鬼思索道,“你指的是......宋国?”
尉迟玹摇了摇头,“是被宋国灭掉的尉迟部落。”
说出这句话后,尉迟玹抓着头顶衣裳的力道便加重了些,用十分怀念的语气同岑鬼说起了那些本以为早就抛诸脑后,其实一直深埋于心底的过往,“那个部落原本并没有名字,只是部落中的所有人都姓尉迟,所以就有人唤它为尉迟部。”
“尉迟部早先一直生活在北方,过着耕种与狩猎的生活,因为尉迟部中人无论外貌、身手还是聪慧程度,方方面面都比其他国家中人要优越些,所以纵使不自立为国,也能过得很好。”
“可是后来......宋国国君为了豢养宠物,竟是不顾一切地对尉迟部落发兵......”
“一切都毁了。”
“结霜雪原被烧了个彻底,鹿群也都死在了大火之中......”
“被抓到宋国以后,很多尉迟部落的人都因为无法适应突然改变的气候和各国间流传的疾病,很快便一病不起。在这期间,娘亲诞下了腹中的弟弟,同时也害上了这种病。”
“我们戴着枷锁、铁链,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内,每日只有一顿饭,一碗水。虽然因为瘟疫的缘故,宋王将我们抓回来后便未再碰过尉迟部的人,可牢中的日子......当真不是人过的......每天都要同腐烂的尸体、呕出的鲜血、恶臭的排泄物睡在一块......”
“我们本以为会就这样在牢狱之中度过一生。”
“幸而后来宋国被破,我带着娘亲趁乱逃了出来,虽然其他人都死在了牢狱里,或者战火中,不过也没关系了......只要能够逃出来......便足够了......”
尉迟玹转头望向岑鬼,目光中是无法言喻的凄然,“这种暗无天日的光景我已经受的够多了,为何不能奢求些更美好的物事?纵使漂泊流落,或者有朝一日孤苦伶仃、死于无人之地,也总好过再去忍受这些人世丑恶。”
“利益......利......益......”
“呵呵......都只是互相利用罢了......”
“怎可能会有所谓的不求回报......”
“全都是痴心妄想......”
岑鬼好像有些能够理解《它山樱吹帖》中的内容了,“所以在你的故事里,部族首领纵使拥有通天才华,却也因轻信身边之人,被背叛、被出卖,最终还是导致部落走向了灭亡......”
“那么最后他抛却尘世执念,甘愿与花神同眠,远离世俗纷扰,一起过起只有彼此,相守万年的平静生活......这个结局便是你心中的最大向往?”
尉迟玹合上双眼,淡淡答道,“是。”
岑鬼了然了,“所以你才会觉得所谓的人鬼之恋十分可笑,将自己裹得同只刺猬似的?”
尉迟玹沉默不言。
岑鬼伸出一只手捧住尉迟玹的脸颊,又很有分寸地在后者动怒前收了回去,开解道,“大爷我也觉得十分可笑。”
尉迟玹瞥了一眼岑鬼收回的右手,“当真?那你日后......”
岑鬼勾起唇角,得意地笑了两声,“可是想清楚又不意味着要放下,你可是大爷我千百年来头一个喜欢上的人,今生今世非你不可。”
“纵你不愿相信大爷我,觉得大爷我是一时兴起逗弄你也好,觉得大爷我是处心积虑想利用你也好,无论你如何作想,大爷我也会一往无前地为你保护好这个国家,大爷我会用结果告诉你,大爷我是真心实意想要对你好的。”
“所以尉迟玹你只要记住,我岑鬼纵使豁出了性命,也绝对不会背叛你。”
“难以令人信服。”尉迟玹如此评价一句后便合上了双眼,语气却较之先前温和了些,“不过你倒直爽,这世间多少人说话偏爱弯弯绕绕,惹得误会颇多。”
岑鬼也清楚一时半会无法让尉迟玹卸下防备,毕竟后者的心结实在是太深了,若要开解,便只能靠着长久感化,是以只是耸了耸肩,无所谓地笑道,“那样说话太累了,大爷我学不来。”
尉迟玹思索片刻,将火铳还给了岑鬼,将信将疑地问道,“......你当真不打算借权势之便令我对你唯命是从?”
岑鬼接过火铳,随手化去,遗憾地摇了摇头,“没这个打算,大爷我是想娶你,自然是要好好珍惜的。再者,若是当真用了你口中的那种龌龊法子,你定是会想尽一切办法逃出卫国的吧?”
尉迟玹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
岑鬼只好苦笑着摊开双手,保证道,“放宽心,莫作多想,对你好只是大爷我的一厢情愿,你受着便是,也不必在乎亏欠什么,你只要做好你自己,去做你想做的事,纵情施展你的才华与抱负,即便出了什么差池,不还有大爷我在么?”
“一切都有大爷我帮你担着,绝不会再让你受一丝一毫的伤害了。”
耳畔雨声渐小,尉迟玹抬眼将岑鬼盯了片刻,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去,拳头渐渐捏紧,又逐渐松开。
半晌,深深地朝岑鬼鞠了一躬,“尉迟明白了。”
“便先告退。”
说完,头也不回地冒雨离开,去往王城方向。
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