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尽到一个王的责任,岑鬼回宫后便开始着手海难善后之事,连《它山樱吹帖》也顾不得再看第二遍。好不容易说服了那些顽固的王公大臣,将赈灾的银粮拨了出去,还要与群臣商讨开垦荒田、尉迟玹授课诸事。
无论哪个朝代,群臣中一定会存在两个派系,一边遵循传统,贯彻祖宗之法,是为保守派,一边提倡改革,大胆尝试,是为改革派。
改革派的领头人岑鬼是认得的,正是那日在陈国酒楼中缠着尉迟玹问询作画手法的蓝衣公子,苏植。
眼下他正在朝堂之上就改革事宜与那些保守派的老狐狸们做着辩驳,“云瘦山那处往年只种樱花,樱花虽是好看,却无法果腹,眼下当务之急应是想方设法切断对陈国的依赖,若是能够种植粮食,伐几株樱花又算得了什么?”
保守派的老头子自持年长,指着苏植的鼻子教训道,“陈国是想摆脱就能摆脱的吗?两国百年来一直交好,如今说断便断,你怎知就不会出事?天下人又会如何看待背信弃义的卫国?你可知老夫年轻时......”
“年轻、年轻,就只知道说这二字吗!”苏植毫不相让地顶撞了回去,“臭老头,眼下已经不是你们当道的日子了,为何还要固守这套陈规?你这般顾及天下人的想法,就不顾及卫国的损益了?为国谋利怎就背信弃义了?你当是小孩子过家家么?”
“再者,你怎知战事爆发后陈国不会反咬卫国一口?这般向着陈国,你怎不去做陈国的狗呢?如厮迂腐,比那棺材板子还要烂的透彻!”
岑鬼无言地坐在王座上,一手托着下颌,一面无奈地叹了口气。
据他所知,因为渊王生前的治国无方和一贯来的好脾气,在位期间几乎从未管束过这些臣子,自然也就养成了他们上朝时的放纵随性。一旦吵嚷起来,竟是能连王都不放在眼中。
虽然这样确实能够传达多方意见、提及各种状况,最后进行综合考虑,可未免有些太不合乎规矩了。
甚至连岑鬼本人都完全插不上话。
苏植整个人圆滑的很,嘴皮子更加利索,没过多久便将保守派的老头子气得吹胡子瞪眼,后者一撩袖子,将桌案狠狠一拍,准备就此走人。
岑鬼眼见时机到来,当机立断地来了个下马威,出声喝止道,“站住,谁允许你们走了?”
老头显然并不将岑鬼放在眼里,连头也未回。
苏植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摊开双手,无所顾忌地说道,“这群老不死的就是仗着先帝的余威,以为自己还是如何的位高权重,殊不知已是朽木一块,也不看看如今的卫国是谁在做主?”
老头临出门的一瞬,岑鬼夺过三刀腰间的佩剑,临空掷了出去。剑锋堪堪擦过老头的脖颈,死死钉在了正前方的门板上。
一缕断掉的花白胡须徐徐飘落。
老头吓得瘫坐在地。
岑鬼坐回原位,继续懒洋洋地托着脑袋,沉声说道,“孤是王,孤若要取你性命,整个卫国何人敢拦?孤并不强求你接受改革的想法,可你作为臣子,若是只会居功自傲,连寻常规矩都不放在眼中,又同牲畜有何区别?孤又何须留着这种废物?”
“是要活着继续就改革一事讨论下去,还是让侍卫抬着你的尸首回府,自行定夺吧。”
保守派那边被岑鬼的说辞唬得一愣一愣的,先前还打算跟随老头一并离开的那帮人赶忙坐回了原位,继续装模作样地同苏植进行辩驳。但因着先前被岑鬼狠狠地震慑了一番,气势已大不如前,说着说着便陆续败下阵来。
半个时辰后,商讨的结果终于定下了:
由苏植那边派人初步调查云瘦山地形,给出开垦方案,并遵循尉迟玹意愿安排授课场所,筛选出学习技艺的合适人选。一切事宜由改革派与尉迟玹直接进行沟通,凡有所需皆可上报朝廷。
岑鬼自诩给足了苏植等人特权,如此一来无论保守派再如何反对,改革也已是板上钉钉的结果了。
下朝后,岑鬼又马不停蹄地赶赴御书房。
他还有一摞新的折子须得批阅,批阅完还要将记载卫国风土的竹简全部看完,看完后还要制定往后数日的出行计划。毕竟身为一国之君,要在国内提倡粮食改革,不亲自去云瘦山看上一看可是不行的。
又消耗了近三个时辰,岑鬼才终于批阅完了今日的全部奏折。
他哀嚎一声,抱着涨疼的脑袋趴倒在了桌案上。
当国君真的是太累了,当初还在昭国时虽也诸事颇多,却好歹还有寒月、兮照他们六人帮忙打打下手,可如今呢?除了尉迟玹和苏植,没有一个人的能力是他看得上的。
苏植虽有能力,却也被改革的事弄的焦头烂额,岑鬼自然不可能再给他安排太多事务。至于尉迟玹,也因各类技艺的授课准备忙得不可开交。
果然身侧只有两名亲信还是有些举步维艰了。
岑鬼越想越是头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屋中门窗紧闭,灯龛内的烛火却平白晃了一晃。
白刃一闪,直逼岑鬼后颈。
岑鬼头也不抬,仍兀自趴着,手中却化出青焰长.枪随意向后一挡。
碰撞声后,金鬼捂嘴轻笑一声,拂袖收回羽箭。随后不疾不徐地绕到桌案跟前,眯着眼睛看岑鬼的笑话,“这才多久不见,岑鬼殿下竟就如此颓丧了?难不成是改革失败了?”
岑鬼转头看向金鬼,苦笑道,“大爷我这些年来何曾败过?只不过每回接手的都是一堆烂摊子,让人有些头疼罢了。”
金鬼拿起桌案上的奏折翻了翻,状似随意地问道,“境内乱,境外也逐渐动荡,如此弹丸小国,你当真能护住?”
岑鬼勾起嘴角,无比自信地答道,“大爷我可是答应过尉迟玹的。”
金鬼无奈地笑了一声,“那你可不能掉以轻心了,我来卫国前特意去周遭国家逛了一圈,无论哪个国家都是粮草充足,兵力强盛,随时备战的状态,纵使是陆上最小的雁国,战力也远超于卫。”
岑鬼揉了揉太阳穴,觉得有些头疼,“大爷我明白的很,所以卫国只求自保,不求进攻。”
金鬼便了然了,“依靠多变的海域进行防守么?想法是不错,可是又能撑多久呢?”
岑鬼将另一摞竹简推到金鬼跟前,示意后者先看上一看,“所以大爷我打算先从粮食着手,只有饿不死才有撑下去的希望。再者,大爷我也有很多年没体会过这种大战将至的紧张感了,偶尔来上这么一次,感觉也不坏......”
金鬼将那些竹简大致翻了翻,丢回桌案上,又从旁捞起《它山樱吹帖》,一面看一面笑,“这些年来似乎到处都在改革,原先用于写字的竹简布帛也逐渐被这种纸张所取代,看看这娟秀小字,写在这上头多雅致。人类啊,可当真是一个了不得的种族呢。”
岑鬼坐直身子,闻言轻笑道,“说的好像你我生前不是人似的。”
金鬼认真品读着手中的《它山樱吹帖》,喃喃说道,“至少现在是鬼,也变不回人了,不是么?于他们而言,我们就是异族。”
岑鬼颇有感触,“是啊......人鬼相守......何其不易......”
金鬼愣了愣,放下手中书册,难以置信地望着岑鬼,“你居然会这般想?不应当啊,你不是那种一旦认定目标,便会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脾性么,怎的今次突然开窍了?我离开的这段时日阿岑你究竟遭遇了什么?”
岑鬼软趴趴地伏在桌案上,一面抬手揉着太阳穴,一面睨着那些奏章,哀怨道,“正巧大爷我也累了,再看些奏折文字什么的估摸着能将晚膳都给吐出来,你且坐下,大爷我同你说叨说叨这段时日发生的事。”
残灯照孤影,一宿杯茶凉。天将白时,岑鬼终于将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毫无保留地同金鬼复述了一遭。
金鬼听罢,低头思索良久,这才捋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如此,虽然阿岑你仍有些胡来,但眼下结果未必不是最好的,或许哪一天尉迟玹突然脑子抽抽了,便被你的执着给打动了呢?”
岑鬼嗤笑出声,有些感慨地说道,“若是换成那些女妖女鬼的话,被大爷我如厮追求,恐怕早便感动得死去活来了吧......”
“尉迟玹,不愧是大爷我看上的男人。”
金鬼笑而不语,手心中耀眼的金色华光转瞬即逝,化出了一个精致的人偶。
岑鬼当即认出了这个人偶的身份,想要伸手去接,金鬼却故意将之背到身后,意味深长地笑道,“我看你在卫国待得都有些乐不思陈,恐怕早便不记得此物了吧?依我之见,这人偶就是个累赘,你也无需再留在身边,不如......我去将它给彻底毁了?”
岑鬼慌忙起身将之一把夺过,口中嚷嚷道,“这可是大爷我的宝贝,怎能说毁就毁。”
金鬼闻言轻笑了两声,起身走去窗边,将窗户一把推开。
屋外仍是狂风暴雨,偶尔夹杂着电闪雷鸣。金鬼仰起头来望着昏暗的天空,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我打陈国来时路过一片海滩,那儿涨水涨得厉害,许多人只能待在高地上无处可逃,也有不少人被浪头拍入海中。”
“然后我呢,不经意间瞥见了一道黑色的人影。那位尉迟玹确实是个厉害人物,如此大的风雨,他却能冒雨在岸边坚守几天几夜,可以看出他当真是很想守护这个国家了。可他原本并不是卫国人吧,为何要如此拼命?”
“虽然他骨子里流淌着那股狼一般的狠劲,可狼却从来不会对无关紧要的人施以援手,当然,如果是报恩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岑鬼最先注意到的是尉迟玹竟又在海边待了几天几夜,正想拍案而起,视线对上金鬼别有深意的目光,方才意识到自己有些不大冷静,这才坐了回去,解释道,“大爷我可没救过什么狼,也没对他施以恩情,不过他却一直以臣子自诩,或许是大爷我的努力初见成效了?”
一股狂风携着雨水自窗外扑面而来,穿透金鬼的身躯,洒在屋中石板铺成的地面上。
金鬼捏着下颌,别有深意地揣测道,“狼是从来不会轻信任何人的,你能让他放下防备对你示以忠心,确是很大的进步了。不过臣子和枕边人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他虽打算为你效命,却并不仰慕于你,或许一辈子你都无法让他跨过这一鸿沟。”
岑鬼深谙此中道理,面上却仍持着笑意,“大爷我是准备走一步看一步的,哪怕最后他选择与一位姑娘成亲,大爷我也已经尽心竭力地做过了,也做的足够多了,扪心自问,无怨无悔。”
金鬼望着岑鬼那坦荡的眼神,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啊,也不知该说你究竟是莽撞呢,还是当真做鬼做的太久,忘却了人性。”
“不过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在听到你的诉情后并没有直接拂袖离去,而是作为一名臣子默默地帮衬着你,无论是出于什么理由,这已经是很难得的了。”
“你也没必要一直闷在宫中思索治国之事,也得学着偶尔放松放松,寻一些二人碰面的机会,要是像现在这样一个宫内一个宫外瞎忙活的话,谈何增进感情?”
岑鬼一拍桌案,欣喜地站了起来,恍然大悟道,“阿金你说的很有道理,是大爷我欠缺考虑了。”
金鬼反身将窗户合上,苦笑道,“你啊,上阵杀敌可以,治国谋划也可以,可一旦遇上这类儿女情长,便同个傻子似的。不过也挺好的,毕竟世人都说‘傻人有傻福’嘛,万一哪天尉迟玹当真一不小心摔了一跤,从鸿沟那头摔到了这头,绿豆突然就看上了王八......也不是没可能,对吧?”
“阿金你这家伙骂谁王八呢?”岑鬼一面骂骂咧咧,一面夺过金鬼怀里的人偶,抑制不住欢喜地亲了一口,“好久不见啊小圈,爹爹可想死你了。”
一睁眼,却发现怀中的人偶正在对自己眨眼。
岑鬼难以置信地伸直胳膊,将人偶拿的远了些,转头问金鬼,“阿金,这是这一回事?”
金鬼眯着眼睛,笑吟吟地解释道,“大抵是阿岑你在陈国时太不知收敛,胡乱以本体释放了太多鬼气,人形木偶本就容易通灵,吸纳了你的鬼气,眼下当真变成活的了。不过也不必太过在意......”
岑鬼难以置信道,“怎可能会不在意?”说完,转头盯着手里的娃娃,娃娃亦在回望着他。
金鬼笑吟吟地出声提醒娃娃,“小圈,他便是你爹爹。”
话音刚落,娃娃周身青光大盛,竟是一眨眼变成了副寻常孩童模样,径直扑入岑鬼怀中将之一把抱住,好不欢喜地撒娇道,“太好了,小圈终于找到爹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