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天色大亮,岑鬼仍无法接受木偶突然变作活物的事实,伸手将金鬼拉到房间角落,一面偷瞄坐在身后座椅上的孩童,一面问询金鬼详细的事情经过。
金鬼便回忆着这段时日在陈国的所见所闻,同岑鬼详细地解释起来,“好像自你离开陈国后,这娃娃便在国中四处找你,他不大通晓人情世故,畏惧生人,时常夜晚出来走动,偏爱啃食人类的头发,一次被人撞见后,虽侥幸逃走,却闹得满城风雨。”
“当时我回陈国后直奔陈府,没能寻见你口中的娃娃,以为是陈家人将之同陈储卿的尸首一并下葬了,还刻意去了趟陈储卿的坟冢,皆无功而返。本想放弃了,却偶然听闻路过的樵夫说起陈国闹鬼之事,这才折返陈国好生寻上一寻。”
“寻到他时,他正躲在巷尾的犄角旮旯里,一双眼睛泛着青光,看起来阴森森的,正在啃食一只血淋淋的鸡,看见我后想要逃走,逃得还挺快,我追了三四个时辰,最后用羽箭将他钉在了墙上,这才好不容易抓住。”
说罢,将右侧袖子撩起,指着胳膊上一块狰狞的疤痕,皮笑肉不笑地同岑鬼控诉道,“抓到他时他挣扎的比那些个野猫还要厉害,还将我给咬了,说说看吧,你要怎赔我?”
岑鬼望了一眼那些状似可怖的伤疤,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嗤笑道,“你若是想治,还能将疤留到现在?别是想从大爷我这讹些什么吧?”
金鬼笑吟吟地将胳膊递到了岑鬼跟前,一字一句道,“能否用鬼气治好,你试上一试不就知道了?”
岑鬼心下一惊,将信将疑地伸手抚过金鬼胳膊上的疤痕,手心中凝聚着足以修复致命伤势的鬼气,可待半晌过后,疤痕仍是未有消退的迹象。
岑鬼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怎会......”
金鬼早便预见了会是这种结果,将袖子放下,十分平静地分析起来,“后来我特意去寻了那个将小圈交予你的老人家,她说她并不记得自己有过这么一个娃娃,而且对那夜木樨寺中发生的事全无记忆......”
“我又只好将调查的重心放在了这个娃娃身上,结果便发现他的锁骨位置有一个你我都很熟悉的印子,看起来像是个圈儿,里头还插着把剑......”
岑鬼微微蹙眉,“你是说和阿剑有关?”
金鬼点了点头,“阿剑那家伙生前除了是个将军外,不是还很擅长铸剑么?若我记得不错,他应当是仅次于你诞生的第二位鬼王吧?他铸了那般多的神剑、魔剑,想来手头该是存有不少天材地宝的,偶尔一时兴起做个人偶也不是没有可能。”
岑鬼却很怀疑这番说法的真实性,“剑鬼那种一心向剑的家伙......会有闲心去做人偶?”
约莫是脑海中浮现出了十分违和的画面,金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摆了摆手,“就当我是在胡言乱语吧,本也只是猜测,不过用来制作这孩子的木料确实非常珍贵,可谓当世罕见。”
岑鬼露出疑惑的神情,回头望了一眼正坐在桌案旁摆弄书册的小圈,观察半晌,愣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世上竟还有连你都觉得珍贵的木料?小叶紫檀?黄花梨?不应当吧?”
金鬼便也不再卖关子,径直说出了答案,“是用麒麟血沁过的阴沉木。”
此话一出,岑鬼便彻底了然了,“所以你的伤口才会一直未有愈合?沁了麒麟血的阴沉木,这可是辟邪伏魔的利器......”
这一点金鬼自然是知道的,“所以我专程将他带来了卫国,毕竟这物事对鬼族来说威胁实在太大了,怨灵当初为何要将他交给尉迟玹,我有些弄不明白。眼下他吸纳了你的鬼气化为人形,认你做父,理当是威胁不到你的,你便花些心思好好看着他吧。”
岑鬼顿觉头疼不已,指着桌案上那山高般的奏折大声哀嚎道,“大爷我一边要治国,一边还要带个孩子,你怎不直接要了大爷我的脑袋呢?”
金鬼捂嘴轻笑一声,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当初可是你亲口说要我把他带来的,眼下可不能说反悔就反悔。”
岑鬼卸力般倚靠着凝满水汽的墙壁,一想到日后既要兼顾朝政,又要照看孩子,便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很是要命,“你还是杀了大爷我吧。”
金鬼笑吟吟地开解道,“你可出不得事,你若出事了,叫我们这些孤魂野鬼何去何从?”
岑鬼贴着墙壁,就地蹲下,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说得好听,没有大爷我你们照样过活得逍遥自在。”
金鬼面上笑意依旧,语调却突然变得严肃了很多,“你当真这般觉得吗?”
岑鬼被金鬼突如其来的语气转变唬得愣住了,“不然呢?”
金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彻底一改先前面色,望向岑鬼的目光中溢满了忧虑,“阿岑你还是不懂啊,虽然眼下众鬼王各自镇守一方,看似无拘无束,可实际上都生活在你的庇护之下,正是因为有你在,哪怕你从不管事,没有自己的领地,仅此名头也足以震慑住很多觊觎鬼族的威胁了。”
“正是因为有你在,剑鬼才会放心地去四海游历,山鬼才会安心地隐居深谷,我们才不用饱受日日为战的兵荒马乱......”
岑鬼虽被夸得很是舒坦,却不明白金鬼说出这番话的用意。毕竟在他的印象里,金鬼从来都不是那种会无事献殷勤的鬼王,他会说出这番话来,定是有他的目的在的。
果然,就在说完这番好听话后不久,金鬼深吸了一口气,开始一字一句叮嘱道,“所以这次的天劫你也万万不可掉以轻心,纵使你很强,也不能为了一个人世小国耽误了吸纳精气的正事,我并不反对你对尉迟玹的事上心,可是孰轻孰重,希望阿岑你能掂量得清。”
岑鬼就知道金鬼要开始同自己念叨天雷劫的事了,毕竟此前数千年他就是这般唠叨过来的,只要隔上一段时日不见,重逢时金鬼绝对会就这一事对自己好生说教。
不过虽是啰嗦,却很好弥补了自己因粗枝大叶而造成的各种疏漏。
岑鬼偶尔也会反思,若是没有金鬼时常来给自己这么一鞭子的话,或许自己早便消散在前几次的天雷劫中了。思及此,便妥协地点了点头,“大爷我知晓了。”
金鬼却仍不大放心,“你莫要怪我啰嗦,只是不知为何近来总觉得心中惶惶难安,这天下似要发生些大的变动......”
岑鬼便也明白了金鬼之所以会如此紧张的原因:东海封印松动,天地间浊气骤增。
不过浊气这事儿牵扯诸多,岑鬼不欲将金鬼卷入其中,便试着开口调转话锋,“你从来都是多思多虑的老妈子脾性,与其整日操心这些有的没的,不若帮大爷我带带孩子。”
金鬼闻言又换上了副皮笑肉不笑的面容,“你让我带孩子?我是你娘么?整日给你做这做那,眼下还要替你给这小祖宗擦屁股?你自己捅的篓子自己收拾。”
岑鬼当即十分不要脸地冲着金鬼唤了一声,“娘。”
身后,原本还坐在桌案旁翻弄《它山樱吹帖》的小圈也赶忙抬头,用一种无比乖巧的口吻,奶声奶气地冲金鬼唤道,“奶奶。”
金鬼眼角抽了抽,身后金光大盛,凭空化出数以千计的羽箭,箭在弦上,每一根都对准了岑鬼的脑袋,只待万箭齐发,便能将之射成个筛子。
岑鬼却并不畏惧金鬼的恐吓,转身走回桌案旁将小圈抱起,塞到金鬼怀中,拍了拍后者的肩膀,嘱托道,“毕竟大爷我天劫在即,若是哪日天劫突然来了,你又恰好不在卫国,你让大爷我将小圈交给谁照顾?所以至少在天劫历完之前,还是要辛苦阿金你了。”
金鬼被岑鬼的一通言论堵得哑口无言,一低头,发现小圈正用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自己,小小的身子缩在自己怀中,看起来像极了一条无家可归的弃犬。不知为何,金鬼的脑海里突然便浮现出这么一句话:孩子是无辜的。
这般想着,终是再度败下阵来,无可奈何地选择了妥协,“罢了罢了,不过先说好了,只帮你照顾到渡完天劫。”
岑鬼不用带孩子,落了个轻松自在,当即站起身来欢呼一声,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一言为定。阿金你带孩子,大爷我放心的很。”
金鬼闻言冷笑一声,“我做什么你不放心?只要能将事推给我来做,你从来都放心的很。”
岑鬼仗着脸皮厚实,笑吟吟地拍了拍金鬼的肩膀,坦然承认,“阿金你知道便好。”
金鬼还想再抱怨两句,御书房的门却被人从外头敲响了。
屋内三鬼一同朝声音来源处看了过去,岑鬼将嗓音佯装成半是疲累半是威严的模样,开口问道,“何事?”
屋外传来三刀的声音,“禀告渊王,雨势已逐渐转小,是否眼下准备巡游车马?”
岑鬼这才回想起自己早先与苏植闲聊时无意间说了巡国的打算,没想到这家伙倒是记得清楚,雨势一小便立马着手去办了。反观自己这个做王的,竟是忘了个一干二净。
眼下三刀既然都寻来了,不如便顺势而为,去宫外放松放松身心。
思及此,便扬声吩咐道,“去准备吧。”
三刀退走后,金鬼若有所思地问道,“巡游?是想去查探卫国的风土状况?还是勘察民情?亦或是......”
岑鬼自然知道金鬼想问些什么,勾起嘴角,先他一步答道,“皆有。自然也有你说的吸纳精气。”
金鬼闻言舒了一口气,似是安心了些,“既然如此,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和小圈同你一道去。”
岑鬼自然求之不得,“届时若是无事可做,大爷我便同你说上一些自己的治国想法,还有尉迟奏章里提到的一些改良意见,当然你也可以给出一些自己的见解。有阿金你在旁指点,大爷我也能少走些弯路。”
金鬼心情甚好,低低地笑了两声,答应的也很痛快,甚至还十分好心地提醒岑鬼,“不唤上尉迟玹一块儿吗?”
岑鬼当场愣住了。
金鬼意味深长地笑道,“忘了先前我怎说的了?机会,你若不给他人机会,便是不给自己机会,二人都没碰面的机会,又谈何增进感情?”
岑鬼顿时便领悟了金鬼话语中的精髓,一拍双掌,痛快应下,“好,听你的。”扭头朝门外吩咐道,“来人,唤苏植和尉迟玹过来。”
说完,不自觉将双手紧握成拳,举到胸前用力向下一拉,就像是完成了一项巨大的使命般,心中是满满的得意和说不尽的畅快。
心跳虽有些慌乱,但更多的还是期待与窃喜。
金鬼望着岑鬼这副姑娘家思春的模样,抓住机会调侃道,“想不到啊,想不到,堂堂万鬼之王竟也会被一介人类吃的死死的。你收敛些,别到时候又吓着了那位尉迟美人。”
岑鬼面上笑得天花乱坠,嘴上却仍在坚定辩解,“大爷我可收敛了。”
说着便低头整理起衣服上的褶皱,又走去铜镜前梳理发样,一面拾掇一面抱怨,“卫渊的皮囊当真比不得大爷我原本的相貌,怎看怎嫌弃,大爷我当真觉得尉迟之所以会拒绝大爷我的诉情,全是因为这副皮囊的缘故。”
金鬼闻言思索道,“那你便用真面目去见他一次,如何?如果你收敛些鬼气,又有小圈这块麒麟血阴沉木帮衬压制,见面时辰不久的话,应当也闹不出什么太大动静。”
岑鬼愣住了。
半晌,突然从金鬼手中夺过小圈,将之抱在怀里,欢喜得又蹭又亲,“大爷我怎就忘了小圈这块宝贝呢?”
小圈亦被岑鬼蹭的很是快活,咯咯笑道,“爹爹,痒。”
金鬼用看傻子的眼神盯着面前的一大一小父子二人。
良久,苦笑着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