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君出游,依照世俗惯例必然阵势浩荡,所以无论岑鬼如何同三刀强调要尽可能的低调简朴,三刀还是给他弄出了个百人簇拥的恢弘阵仗。
马车虽只有一驾,车身却雕镂着精致的花纹,花纹凸起处贴着薄薄的金箔,凹陷处则镶着青玉宝石,可谓极尽奢华。
马车没有四壁,只在头顶的月牙形钩子上悬了片薄纱,纱帐由金丝缝制而成,流苏上串着金珠,正下方最中央的位置上搁着方金边软垫,软垫旁摆了张矮桌,桌案上瓜果酒水应有尽有。
苏植与尉迟玹便立在马车两侧,似已恭候多时。
岑鬼面上端出一副波澜不惊的作态,目不斜视地与二人擦身而过,径直上了马车盘腿坐定。
从这个高度和角度正好能将尉迟玹的后背一览无余,又因为有纱帐掩着,视线便不至于太过露骨。
岑鬼支手撑着下颌,心满意足地打量着尉迟玹今日的发式,以为不会被发现,也就没有收敛的意识。就在这时,尉迟玹突然侧过脸,视线恰与岑鬼对上。
二人隔着纱帐对望片刻,尉迟玹眸中意味不明,岑鬼却因偷看被发现尴尬地呛了口酒水,赶忙收回视线,去寻不知游荡到何处去的金鬼。
结果寻了一圈,视线又回到了尉迟玹身上。
不过这时尉迟玹已将脑袋转了回去,也不像苏植那样去同身边的侍卫闲聊家长里短,只是直挺挺地站着出神,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金鬼仗着寻常人类看不见鬼魂身形,牵着被施了隐身术法的小圈径直走到尉迟玹身前,笑吟吟地指点道,“小圈,这便是你爹想娶的人,用人类的话说,便是你未来的娘亲。”
小圈露出惊奇的神情,上下打量起尉迟玹来,衷心感叹道,“娘亲长得好好看,我可以抱抱娘亲吗?”
金鬼摇了摇头,“还未过门便不算是你娘亲,且他是人,人类很脆弱,你若是一不小心伤着了他,他便可能会死。”
“死?”小圈吓得赶忙将想要伸出的双手背在了身后,收敛了狂舞的长发,怯怯地将目光投向金鬼受伤的胳膊,“那阿金也会死吗?”
金鬼笑吟吟地摇了摇头,“我本是鬼,死是死不了了,若当真要迎来那么一天,也该是灰飞烟灭,永得超脱,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小圈突然一把抱住了金鬼的胳膊,哭丧着脸认错道,“先前那次小圈不是有意的,小圈只是太害怕了,阿金不可以出事。”
金鬼伸手揉了揉小圈的脑袋,轻声问道,“为何?”
小圈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可......就是舍不得......”
金鬼无奈地笑了两声,似是觉察到了岑鬼投来的目光,顺势回望过去,便瞧见岑鬼面上悬着副意味深长的笑容,似是在幸灾乐祸。
金鬼冷笑一声,抱起小圈迎着目光一跃跳上马车,钻进了帘帐里。
待到二人坐稳,岑鬼方才勾起嘴角,下令道,“出宫。”
马车徐徐驶向宫门,沿途凉风习习,吹得流苏曳曳,纱帐轻摇。
行至朱雀大街,如预料中一般夹道跪伏着无数王城百姓,数量之多,丝毫不亚于岑鬼与金鬼刚来卫国那日举国缟素的阵势,岑鬼看着只觉得头疼不已。
金鬼明白岑鬼究竟在头疼些什么,故而轻笑道,“原本只是想看看伊波居民平日生活的光景,结果一出行就弄成这种阵仗,眼下是什么都看不出来了,纵使藏着些许问题,也会被一派喜庆的假象遮掩过去。若是这般虚伪,倒不如不看了,还省得劳民伤财。毕竟这样一折腾,又是一整日都做不了生意。”
岑鬼无奈地搁下酒盏,压低了嗓音说道,“当年还在昭国时,君主出行可没这般多破事,分明只是寻常出个门,又不是要去打仗,还特意弄成这样。”
金鬼眯着眼睛笑道,“虽然不晓得你口中的昭国究竟是什么地方,不过现在人的心境可抵不得古时单纯,哪个臣子不想向君主邀功?不过也是必然吧,毕竟尧舜之时每日所要做的只是战斗,不生则死,也没这般多的利益牵扯须得考虑。”
岑鬼则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原本还想一睹伊波百姓平日究竟是如何劳作的,眼下看来大抵是见不到了。”
话音刚落,突然注意到尉迟玹正转头看向此处,好似欲言又止。
金鬼显然也注意到了尉迟玹的动作,调笑道,“尉迟美人有话要说啊,不唤上来听听?”
岑鬼胸腔中的命魂便又胡乱跳动起来,面上却仍逞强笑着,“唤便唤。”当即提高嗓音唤了一句,“尉迟玹,过来。”
队列未停,尉迟玹径直跃上马车,半跪于纱帐之外,“王。”
二人之间隔了层纱帐,岑鬼本仰仗着这层薄纱淡化心中悸动,可偏生今日有风,薄纱时不时便会被风掠起,将眼前的尉迟玹掩得朦朦胧胧、若隐若现,直看得岑鬼心痒难耐,憋屈不已。
岑鬼瞥了一眼身旁仍旧笑吟吟的金鬼和满脸期待的小圈,咳嗽一声,肃然问道,“你似有话要同孤说?”
尉迟玹淡淡答道,“并无。”
轻描淡写的二字,直将岑鬼酝酿了一肚子的后话给生生堵了回去,岑鬼僵了片刻,同尉迟玹摆了摆手,故作平静地吩咐道,“孤知道了,退下吧。”
尉迟玹果真头也不回地跳下了马车。
金鬼若有所思地分析道,“不应当啊,我瞧他那模样分明就是有话想说。许是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待会阿岑你寻个时机,私下里问他一问?”
岑鬼颇为哀怨地瞪了金鬼一眼,显然是不准备继续听信后者的怂恿了。
小圈不懂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疑惑地看向金鬼,“阿金,爹爹和娘亲这是怎么了?”
金鬼揉了揉小圈的脑袋,宽慰道,“大人间的事,小孩子家家莫要多问。”
小圈歪了歪脑袋,嘟囔道,“大人?怎样才能算是大人?”
金鬼笼统地概括道,“等你变得足够强,能护住想要守护的东西,不需要再被他人护在身后的时候,便算是大人了。”
小圈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面上仍悬着似懂非懂的神情。
午时,车队停于城郊河岸暂作歇息。
岑鬼走下马车,携金鬼与小圈去树荫之下小坐,一众侍从跟随其后,手里或捧矮桌,或端酒水,将一切布置齐整。岑鬼靠树端坐,挥手将侍从都给谴退了,“孤想一人坐坐,先行退下吧。”
侍从走后,四下再无旁人,岑鬼终得解脱般将右腿曲起,胳膊搭在膝弯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路盘腿坐着,可憋死大爷我了。”
金鬼端坐在旁,闻言笑了两声,“做王不易。这一路上可看出些什么来了?”
岑鬼仰头思索道,“王族还是挺富足的,寻常百姓就不见得了,那衣服上的补丁比脸还大,纵使跪的再如何靠后,大爷我又不瞎,怎可能看不见。出城后更觉得卫国不是无地可用,而是没有会用地的人,这个国家被耽误得太久了。”
金鬼又问,“有什么规划?”
岑鬼合上双眼,将一片落叶盖在眼皮上,欲意小憩片刻,“这些事回宫再说吧,大爷我先眯会,否则回宫后又没时间歇息了......”
金鬼苦笑着摇了摇头,将嗓音放低了些,“那我领着小圈到处走走。”
岑鬼的说话声越来越小,“去吧......”
金鬼站起身来,牵着小圈走出一段路,方才绕过一片灌木丛,便好巧不巧与尉迟玹迎面撞见。
尉迟玹显然是看不到鬼魂的,径直从金鬼身侧走过,看行进的方向,似是要去找岑鬼。
“等等。”金鬼化出身形,唤住了尉迟玹,“阿岑在休息。”
尉迟玹缓缓转身,目光冰冷地盯着金鬼,“你认识岑鬼?”
金鬼十分客气地同尉迟玹行了一礼,自我介绍起来,“月凉山金鬼,岑鬼麾下的鬼王之一。”
尉迟玹这才将搭在佩刀上的右手缓缓放下,收敛了周身升腾的杀意,面上恢复为一贯来的淡漠神情,“这般说来,他一路上都是在同你说话?”
金鬼点了点头,“正是。”笑吟吟地望着尉迟玹,主动问道,“尉迟美......咳,尉迟公子眼下去寻阿岑,可是要同他说先前在马车上未说的话?”
尉迟玹神色淡然地点了点头,作势继续赶路。
金鬼斜跨出一步,拦住了尉迟玹的去路,“在下可以代为转告。”
尉迟玹停下脚步,似有所觉地问道,“他在躲我?”
金鬼眯着眼睛笑了两声,笑罢,睁开眼,别有深意地同尉迟玹对望着,“很显然并不是,阿岑这段时日只是一心忙于国事,有些抽不开身罢了,你如厮聪明,竟也会去听信那些流言蜚语?”
尉迟玹不说话了。
两相沉默的空档,一直被金鬼拦在身后的小圈突然冒出头来,怯生生地唤了尉迟玹一句,“娘亲。”
尉迟玹疑惑地望了过去,重复道,“娘亲?”
小圈欢喜地点了点头,从金鬼身后跑了出来,径直扑入尉迟玹怀中,变回了玩偶模样,“娘亲你不认得小圈了吗?小圈还记得娘亲,娘亲就是当初那个在寺院外,哪怕被很多人围着也要努力猜灯谜的人!”
尉迟玹捧着怀中的木偶,有些手足无措,“这......这是......”
“被陈储卿领走的那个娃娃对吧?”金鬼笑吟吟地解释道,“因为当时附在陈储卿身上的也是阿岑。”
“阿岑他呢,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需要每隔一段时日便附身在尸体上从活人那儿吸取精气,他原本在陈国待的好好的,结果不知是脑子里哪根筋出了差错,非要跟着你走,你来卫国,他便也跟了过来。”
尉迟玹面上神情便愈发困惑了。
金鬼便将岑鬼这段时日所做的一切一股脑儿倒了出来,末了,还颇为贴心地总结了一遍,“总的来说,阿岑就是个既仗义,重承诺,在情爱方面却不怎么带脑子的家伙,你都那般明确地拒绝他了,这小子还不肯死心,总给你添麻烦。”
“不过前几日我也劝过他了,待卫国状况改善一些,便让他打哪来回哪去。”
尉迟玹半阖着眼眸,用一种事不关己的语气问道,“他答应了?”
金鬼眯眼笑道,“当然没有。”
尉迟玹便又沉默了。
金鬼走到尉迟玹跟前,将木偶接回了怀中,冲着后者别有深意地笑了一笑,“虽然我并不清楚你二人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不过你应当从未见过真正的阿岑吧?”
尉迟玹抬眼同金鬼对视,淡淡说道,“何为‘真正’?”
金鬼嗤笑一声,生怕尉迟玹误会什么,忙摆了摆手,解释道,“我说的这个‘真正的阿岑’,并不是单指他的容貌,还包括他的脾性、过往以及方方面面。若你当真了解了他这个人,哪怕只有三四成,应当都不会舍得拒绝他的诉情。”
“作为一名与他相识了千百年的鬼王,我金鬼可以用绝对的忠诚向你保证,阿岑绝对是一个言出必行的王,虽然偶尔行事看起来有些不着调,却绝不会忘记身为王的责任......”
“你或许不会轻易相信我的三言两语,但你可以试着去了解他。”
“毕竟这几百年来,我也从未见过他对一个人如此上心。”
“当然了,阿岑这家伙对他自己的外貌从来都很自信,但我也相信你应当不是这般肤浅之人。”
末了,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也不知道你二人究竟见没见过,为了避免误会,我同你形容一下,阿岑这家伙平日里只穿青色的袍子,头绳上有一堆花花绿绿的玉石,眼睛也是青色的,勾起嘴角笑时便同地痞流氓没什么两样。”
言尽于此,尉迟玹愕然地睁大了双眼。
金鬼别有深意地仰起脑袋,了然笑道,“看来是见过了。”
尉迟玹似是回想起了什么,双拳逐渐紧握,身子有些发抖,难以置信地说道,“原来......果真是他......”
“哦?”金鬼观察着尉迟玹的反应,顿觉事情的走向似乎变得有趣起来,便试探着问道,“看来公子早已猜到了?”
尉迟玹轻轻地吐息了一阵,让情绪重新归于平静,再开口时,语调已与平日无异,“第一次照面应是在祭禾家中,那时他躲得很快,我便以为只是初醒时的错觉。”
“第二次照面应是在溯琅湖,他亲口对我说他是‘万鬼之王’......”
“后来......浣花流水宴结束后,我被一些王公子弟纠缠,耽误了归家时辰,想抄近路,却又在木樨寺附近遭遇一连串古怪之事,最后还被蜘蛛围攻。那时街上本该再无闲人,一位陈姓公子却突然出现,同我说什么‘危机四伏’......”
“我记得尤为清晰的是在蛛群围攻之时,身侧有一瞬青光乍现,焰火冲天,蛛群莫名便被燃成了焦土,与那日溯琅湖中光景几乎一模一样。”
“直到那时,我方才意识到这位陈姓公子应是隐瞒了什么。本想事后寻他问上一问,结果他当晚便溺死在了运河码头,线索就此中断,而我也来了卫国,便未再深究下去,不过只要将在祭禾的遭遇稍加联系,便很轻易能够猜出一切都与岑鬼脱不了干系。”
“虽我也无证据,但直觉便是如此。”
话音落下,金鬼情不自禁地为尉迟玹鼓了鼓掌,心下叹服,“不愧为‘十四国公子’之首,便连感觉都是如此敏锐。”
尉迟玹却并未给出任何反应,语气依旧是淡淡的,“可我不明白,分明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又为何要做到这般境地?”
金鬼闻言眯起了双眼,“你觉得他并非真心待你,而是另有所图?”
尉迟玹不答。
金鬼却知他约莫就是这般想的,却碍于自己是岑鬼那边的人,不好直接开口。不过既然他不肯说实话,自己也不好当场拆穿。思来想去,心中逐渐浮出一个有趣的念头,笑吟吟地问尉迟玹,“你想知道吗?”
“他的真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