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

作者:临世写尘

岑鬼自梦中转醒。

梦的内容和先前梦到的两次几乎一模一样,没有什么新的进展。是以若有所失地发了一会儿呆,不明白自己究竟还要不要继续追寻下去。

一边是自己苦苦追寻了数千年的生平,眼下终于好不容易有了线索,另一边却是生前的自己留下的告诫,绝不可以回想起来。

究竟要怎样做才好?

一阵西风萧瑟吹过,将原本盖在眼皮上的枯叶打着旋儿送到了脚边。岑鬼俯身去拾,余光不经意间瞥见一抹玄色衣角。

缓缓抬眼,惊觉尉迟玹竟已不知何时坐在了原本金鬼坐着的地方,而金鬼那厮却已带着小圈不知跑哪儿去了。

尉迟玹先岑鬼一步将落叶拾起,一面捏在指尖端赏,一面淡淡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先前在城中马车上我确有话想告诉你,不过当时耳目众多,不便多言,故而托辞无话。眼下四处无人,我便直说了。”

“你若当真想看清城中黎民百姓的生活现状,乘着马车出行是必不可能的。”

岑鬼转瞬便弄清了尉迟玹出现在此的目的,“你的意思是......”

尉迟玹直言道,“微服私访。”

“果然如此......”岑鬼得意地笑了一声,将双手环抱胸前,倚靠身后大树,玩味地看向尉迟玹。

尉迟玹便也静静地看着他。

二人如厮对视片刻,最后还是岑鬼先一步收回视线,佯装认输般缓缓起身,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来就是要说这些?若是无话,大爷我可就要去安排了。”

正要转身离开,尉迟玹却突然唤住了他,“岑鬼。”

岑鬼迈出去的脚在空中顿了顿,转头望向尉迟玹,面上依旧悬着那抹得意的笑,“尉迟是还有什么旁的意见?”

尉迟玹沉默半晌,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没什么。”

岑鬼的心情很是复杂。虽然尉迟玹的话少与疏离是众所周知的,可自己却私心希望尉迟玹能够在面对自己时多说些话,多依靠些自己,将那些原本藏在心底的一切暴露给自己看。虽也知道是妄想,可自己作为他最忠诚的仰慕者,总免不得会产生这样的希冀。

不过既然徒等下去也再无话可说,便也没有继续逗留的必要了。

这般想着,只得依依不舍地离开林子,循着金鬼的气息来到了河川边。

放眼望去,流云为幕,天高地阔,一道浅川自天边蜿蜒而来,夹岸满是高过头顶的芦苇,虽已枯黄,却仍是水中邪祟们绝佳的栖身之所。

苏植却不自知,正摇头晃脑地站在芦苇丛中吟诗作对、附庸风雅,金鬼与小圈则坐在河岸的另一头,用看傻子的目光欣赏着苏植的表演。

岑鬼眼见四下再无旁人,便趁机三两步迎上前去,开口唤道,“苏植。”

苏植止住了摇头晃脑的动作,连忙从芦苇丛中走了出来,讶异道,“王竟闲逛至此?”

岑鬼不欲与他多做解释,捏着下颌将之上下打量一番,须臾,甚是满意地点了点头,便用不容拒绝的语气命令道,“脱了。”

苏植当场僵住,半晌没回过味来,“王,这样不好吧......”

岑鬼不解其意,“哪不好了?”

苏植低下头去,目光飘忽了好一阵子,直到确认四下确实无人,方才轻咳一声,开口推拒,“纵然四下无人,可这到底是外边,而且......我也是第一次遇上这种事,没想到王你竟会喜欢如此刺激之事......”

岑鬼没明白苏植的意思,直言道,“不就让你把外套脱了,哪儿刺激了?”

苏植露出愕然的神情,“咦?外套?”

尉迟玹从林子深处循声走了过来,一来便听见了岑鬼与苏植的对话。

彼时苏植已经心不甘情不愿地将毛皮外套脱下交到了岑鬼手里,整个人在河岸的寒风中冻的直哆嗦,尉迟玹瞧见了,竟有些于心不忍,遂开口问道,“你二人这是?”

岑鬼将自己身上绘满了龙纹的外套脱下换给苏植,自己则将苏植的那条毛皮外套披到了肩上,顺手掸了掸上头的草絮,不以为意地解释道,“换件衣裳,免得回城时被人认出身份。”

苏植颤颤巍巍地就地跪下,将身上的龙袍取下捧在手心里,死活不敢穿上,“王折煞我了。”

岑鬼却摆了摆手,执意不肯再换回去,“让你穿着你就穿着,一件衣裳而已,上古之时哪有什么唯王可龙的破规矩,王同臣民都穿着一样的衣服,所谓君贵民轻都是你们这些后人想出的花花肠子。”

尉迟玹走到苏植身边,帮他将龙袍披在了肩上。

苏植已是欲哭无泪,面上却仍要强颜欢笑,“王究竟为何一时兴起要同我换衣裳?”

岑鬼便一边低头整理衣袖,一边如实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回城时车队先行,孤随后慢慢逛回宫去,便算是微服私访了。”

苏植很是惊奇,“王你要一人回去?这岂不是很危险?”

尉迟玹便道,“我陪着他。”

岑鬼闻言惊喜地转头去看尉迟玹。照理来说尉迟玹应当是知晓自己鬼王的身份的,同时应当也很清楚自己究竟保留了多少杀敌的实力,所以保护必然只是借口。

既然如此尉迟玹为何还要同自己一道?

难道是......

岑鬼正满心欢喜地畅想着,尉迟玹却适时补充了一句解释,“我正巧顺道回家。”

仅此一言,打破了一场白日好梦。

苏植听闻尉迟玹要陪同岑鬼,当即主动提议道,“那我也跟着一道吧,多个人总多个照应,而且我还有很多画技上的问题想要同尉迟公子讨教。”

河对岸,小圈仰头问身边的金鬼,“那个叫苏植的家伙是要和爹爹抢娘亲吗?”

金鬼笑吟吟地答道,“他必不可能是阿岑的对手,不过总插足在阿岑与尉迟美人之间,确实是个麻烦......”刚说完,便发现身边的小圈不见了。

下一刻,河对岸传来苏植的惨叫声。

金鬼循声望去,只见苏植已经坐倒在了河川的浅滩中,全身上下湿了个透彻,小圈正浮在河岸旁,一头长发张牙舞爪地挥动着,纵使金鬼没能亲眼瞧见,也知晓必然是小圈这家伙看不惯苏植,直接用头发将他给拖到了水里。

秋冬交接的河水十分寒凉,苏植爬上岸后没多久便冻得唇色惨白,尉迟玹只好先陪着他去寻车队。岑鬼留在原地目送二人离去,直到一黑一金两道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方才转头去看金鬼与小圈。

小圈兴致冲冲地迎到了岑鬼跟前,露出一副期待夸奖的神情,“小圈将碍眼的人清理掉了,这样爹爹就可以和娘亲两个人慢慢逛街了!”

岑鬼伸手揉了揉小圈的脑袋,看着从河对岸缓缓飘来的金鬼,出言调笑道,“你教的?”

金鬼摇头以示无辜,“这娃娃聪慧的很,根本用不着我来教。对了,你还未告诉我先前尉迟美人寻你说了些什么?你又为何要来抢苏植的衣裳?”

岑鬼愣了愣,旋即摆手示意没什么好说的。

金鬼揣测道,“看样子八成又是关于治国的正事?”

“哎......”岑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苦笑着将先前二人在林中的对话给金鬼复述了一通。

说着说着,金鬼忽然瞥了一眼林子方向,忙开口打断岑鬼,“你二人间的事我已大致知晓了,比起这个,我更想问你另一件事。”

“你为卫国如此鞠躬尽力实属意料之外,不过那个日子总归是要来的,届时你将不得不离开一段时日,虽之后还会回来,可你不在的这段时日卫国又该怎办?”

岑鬼得意地笑道,“所以大爷我为稳妥起见,留了卫深一命。”

金鬼思索道,“你的意思是,若是不得已中途抽身,你便要将治理好的卫国转手让给卫深?”

岑鬼点了点头,“卫深也不是个傻子,虽说过于急功近利,但如果大爷我将治理好的卫国交到他手里,他顺着大爷我的方法走下去,再听一听苏植和尉迟的意见,怎么着也能再撑上几年吧?这一场仗总不可能打上几十年?”

“难说。”金鬼轻笑一声,又问道,“那尉迟玹那边呢?你可是才同他说过要守护好这个国家的,到时候要是就这么直接撒手离开,指不定他之后会如何恨你。”

岑鬼沉默片刻,突然苦笑着叹了口气,“纵使不想走也不得不走啊,大不了等那边的事解决了再回来,好好地同他赔罪认错。”

“不过你当真觉得在这之前尉迟玹能看上本大爷?同你说句实话吧,大爷我是觉得无论最后大爷我回不回来,对尉迟来说都没什么区别。毕竟他看重的是这个国家,而不是大爷我这个人,如果改日坐在这个位置上治国的是其它君主,只要能予他一处栖身地界,他也会尽心竭力辅佐的。”

“......绝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利益的牵绊,这才是大爷我所认识的尉迟玹。”

“阿金呐阿金,你说大爷我眼下做的究竟是什么混账糊涂事?腆着脸皮竹篮打水,到头来可能还要为他人做嫁衣......”

金鬼倒是很能理解岑鬼此刻的心情,毕竟自己当初年轻气盛时也是干过这类痴傻事的。思及此,并未开口责备什么,只是仰天长叹一声,“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岑鬼闻言无奈地笑了两声,有些自嘲地说道,“人家那些过不得美人关的英雄,好歹同美人两情相悦,该做的事都做尽了,再不济也牵过手、说过情话,没哪个同大爷我一般窝囊,一见着尉迟玹便觉得命魂跳得厉害,说句话也得斟酌再三。”

金鬼言简意赅地总结道,“你这是惧内。”

岑鬼不服气地回敬道,“胡扯!大爷我堂堂万鬼之王,怎可能会怕媳妇。”

金鬼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你你还不承认。”顿了顿,突然摆正面色道,“其实我倒觉得若他能寻一人成亲也挺好的,届时彻底断了你的念想,你也能安下心来治国,日子到了便潇洒抽身,不留遗憾。”

“怕就怕他口口声声拒绝了你,却一直不肯追求其她姑娘。分明是在疏远你,却又偏要借着臣子的身份试图接近,勾起你心底那些好不容易湮灭的念想。”

“我认识的岑鬼从来都是一个杀伐果断,重情重义,不拖泥带水的鬼王,如今却为了一个男人被折腾得魂不守舍、不成人形。”

岑鬼疑惑道,“大爷我何时被折腾得不成人......”

金鬼又瞥了林子一眼,刻意打断道,“我虽有心助你,可是从一开始的劝,到后头的帮,再到如今的结果,你都没能从他身上看到一丁点希望,这样做着无用功,又听了你方才的一席话,便连我这个旁观者都有些绝望了。”

“无论如何我都是站在你这边的,可并不意味着我想继续看着你做无用功,更何况你为尉迟玹、为卫国呕心沥血一事我原本便不是十分赞同,你用心头血去浇灌一株昙花,纵使开花时如何绝美,也只是昙花罢了,开过便谢了,而你的心头血却是再也收不回的。”

“及时止损吧阿岑,你的心也是肉长的,若他当真对你的付出不为所动,你难道就不会心痛吗?”

“要不就干脆放弃了吧?现在还来得及。”

不得不说,岑鬼被金鬼的一番话给打动了,突然间觉得自己当真是傻得有些可怜。这般想着,仰头望向澄澈的天空,忽然便笑了,“用心头血浇灌昙花吗......确实很傻......”

林间,一直默默站在树丛阴影里的尉迟玹缓缓攥住腰间的贝壳挂坠,眸色黯了黯。

“不过......”岑鬼重新低下头,扶着脑袋轻笑道,“一点心头血算得了什么,大爷我还是给的起的。”

“不论是从陈国初遇开始,还是一路追到卫国,大爷我从来没有这般喜欢过一个人,可能阿金你会无法理解,分明被那般明确拒绝了,分明还有更好的选择,为何偏要吊死在一棵树上。”

“或许这便是所谓的命定之人吧。”

“曾经大爷我也以为这个说法很傻很可笑,可当真遇上了,哪怕他拿刀子对着你的心口砍,要你的命,要你尸骨无存,你也无法决然放弃。”

“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受些伤也没关系,只要他开怀便足够了......”

说着,岑鬼自己也傻傻地笑了起来。

金鬼愣了愣,好半晌才回过神,怒其不争地叹了口气,“我以为你会更聪明些的。”

岑鬼将双手环抱胸前,嗤笑道,“不去争取便轻言放弃,实在太不像是大爷我的作风了。”

金鬼盯着岑鬼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你确定?可你的决心又能有多坚定呢?”

岑鬼颇为嫌弃地瞥了金鬼一眼,举起右手对天发誓,“纵然希望渺茫,亦是矢志不渝,如若背誓,便......灰飞烟灭,挫骨扬灰,如何?”

金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对你自己确实够狠的,望你从今往后初心不负吧。”

说完,抬起手来,笼罩林间的结界化作浅金色光点散去,尉迟玹的气息突然出现在岑鬼的感知范围里,吓得后者两腿一软,瞪大双眼望着金鬼,难以置信道,“你算计大爷我?”

金鬼笑而不语。

尉迟玹从林间阴影中缓缓走出,一步一步朝岑鬼这边靠近。

金鬼拍了拍岑鬼的肩膀,留下“保重”二字,便抱着小圈逃也似的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