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川上吹来的风似乎要较方才凉上一些。
尉迟玹一步步踩在枯草之上,因着露水浓重的缘故,每一次落脚都会发出“咯吱”的声响,岑鬼在十几道“咯吱”声的此起彼伏中编排好了要说的话语,待尉迟玹于身前站定,立刻摆出一副嬉笑面孔,转移话题道,“苏植可还安好?”
尉迟玹淡然地点了点头,“将你的吩咐同他们说了一遍,车队先送苏植回城去了。”说完这句话后便重新归于沉默,未再就方才岑鬼与金鬼的对话多问些什么。
望见尉迟玹如此作态,岑鬼便晓得今儿这事若是自己不主动开口,尉迟玹是绝不可能再问的。虽然乍看之下这仿佛是尉迟玹在给自己逃避的机会,但从长远来看,若不解释清楚的话,日后再想追求后者,此事必将成为一道绊子。
不得不承认,尉迟玹这招以退为进用的是极好了。
岑鬼将此间利弊好生权衡了一番,最后敲定还是该由自己主动交代,便将原本已经跑偏的话题又给生生扯了回来,出言解释道,“方才阿金说的并不都是真的,你莫要太往心里去,大爷我一定会护住卫国的,你安心住着便好。”
岑鬼既然主动提及此事,尉迟玹便顺着问了下去,“他说你必须离开一段时日,将王位交还卫深,又是怎一回事?”
一句话便命中了关键所在,可这背后的答案恰巧也是岑鬼最不愿意告诉尉迟玹的。
天雷劫,这事儿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若是换做前几个三百年,岑鬼定不会如此隐瞒,可坏就坏在这三百年里他干涉了太多人族事务,甚至险些酿成陈国瘟疫,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天雷劫数加重的缘由。
加之先前金鬼还提到了他有不好的预感,便让岑鬼心里更加没底了,毕竟这份不好的预感并不一定完全来自于浊气,也有可能是即将到来的天雷劫。
这一点也是岑鬼刚刚才想到的。
记忆里,金鬼灵力属金,与雷自成一脉,所以对天雷的灵力也有一定的敏感程度,他能预感到不祥,便很有可能意味着这一回的天雷劫较之往年都要来的重些,万一到时一昏便昏个十年半载,王位又没事先定下,卫国岂不就要内乱了?
出于此等考虑,自己必须先想好万全之策,而留着卫深,便是早先铺好的后路。
不过这些话如果说给尉迟玹听,反倒显得自己矫情怕死,还有几分向后者索求回报的意味。
如此一来倒不如不说了,毕竟也没有什么好处。
这厮岑鬼尚在出神思索,那厮尉迟玹候了半晌,见岑鬼迟迟不肯回答,便也放弃了追问,转头望着王城方向,淡淡说道,“时辰不早了,若要微服私访的话眼下便可出发。”
岑鬼回过神来点了点头,有些愣怔,“哦......好......”
一路上,出于安抚尉迟玹的目的,岑鬼还是不嫌麻烦特意解释了很多东西,“......尉迟你放心,就算大爷我届时离开,国也一定会给你治理得安安稳稳的,若是卫深那小子胆敢对你出手,大爷我保准让其他鬼王收了他的小命。”
“所以啊,你安心住着便是......”
眼见即将入城,尉迟玹却突然停下了脚步,眉眼低垂,面上似有一丝困惑,“我不懂。”
岑鬼便问,“哪儿不懂?”
尉迟玹抬眼望向岑鬼,用怀疑的语气问道,“为何偏生是我?”
岑鬼便嗤笑道,“为何偏生不能是你?”
尉迟玹便更加困惑了,“天下较我优越之人数不胜数,不论出身,或是脾性,你作为万鬼之王,能力摆在那儿,又何苦在我身上浪费心思?更何况我已明确拒绝了你,为何你却丝毫不知退却?”
岑鬼细细思索着尉迟玹抛出的每一个问题,可无论思索多少遍,得出的结论却始终只有一个,“因为大爷我喜欢你啊。”
尉迟玹闻言愣了愣,旋即放低了视线,“人心最不可测,你的这份喜欢又能坚持多久?”
分明是十分残忍而又丧气的话语,岑鬼却从中解读出了另一层含义,“你的意思是,害怕大爷我得到你后变心?”
尉迟玹瞥了岑鬼一眼,矢口否认道,“我并未如此说过。”
可无论尉迟玹如何解释,都已抹不去岑鬼心底那一丝荡漾开来的欢喜。
岑鬼已经愈发确定尉迟玹不是对自己毫无好感了,而是有着别的什么理由,比如对人心人性的不信任,压抑的童年经历,以及过度的自我保护......虽然可能远不止这些,但只凭自己眼下肚子里那少得可怜的经验,已再摸索不出更多了。
或许自己应该将《它山樱吹帖》再重新读上一遍,岑鬼如厮作想。
午时过后,二人终于走进了伊波城中。
因为卫渊的车队离去多时的缘故,居民们已将街道恢复成了平日模样,原本宽阔的街道两侧被各式各样的摊贩占据着,居民们或凑作一双、或三五成行地四处闲逛。偶尔也会有挑担货郎吆喝着路过,或是商人牵着一列驼货的马匹往港口方向行进。
放眼望去,喧闹非常。
岑鬼站在城门之下,将双手环抱胸前,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样才像是一个正常国家该有的样子。”
尉迟玹朝前走了两步,左右望了望,思索片刻,忽然转头问岑鬼,“准备去做什么?还是只准备漫无目的地闲逛?”
岑鬼听出了尉迟玹话里有话,“你有要去的地方?”
尉迟玹点了点头,解释道,“传授技艺的地方暂且还没个固定着落,我准备趁此机会四处看看,若能觅到合适大小的祠堂与院落,便先付些押金,将之盘下。”
岑鬼捏着下颌,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不错,大爷我同你一道。”
二人在王城中转悠了近三个时辰,其中的两个时辰尉迟玹都花在了和人商谈院落的租期与价钱上,只有一个时辰是在路上闲逛,逛至夜幕降临,也才不过逛完了城西一片区域。
眼下谈过的院子有八家,能入得了尉迟玹眼的只有三家,但是这三家要么租期太长,要么价钱太贵,要么就是院落主人十分仰慕尉迟玹。
仰慕到只要眼睛不瞎,都能看出他对尉迟玹有非分之想。
尉迟玹本人倒是不怎么在意这些,甚至想要当场交付租金,却被连连跳脚的岑鬼给连拖带拉地拽出了院子,为此尉迟玹本人倒还有些闷闷不乐了。不过他的闷闷不乐都是憋在心里,面上看不出什么太大变化。
岑鬼一面在街上走,一面仍在骂骂咧咧,“那家伙居然敢碰大爷我的人,好在他是个人,若是个妖魔之类的,大爷我定饶不了他!还敢在手背上摸来摸去地蹭油水,大爷我真想一火铳直接轰了他的脑袋!”
尉迟玹默默地盯着岑鬼气急败坏的背影,低头思索片刻,转头望向路边那些售卖吃食的小摊,开口道,“你今儿陪我浪费了一个下午,晚膳便由我请,如何?”
锅子里的开水蒸腾成乳白色的雾气,氤氲在二人之间,岑鬼闻言暂且闭上了嘴,回过头去看尉迟玹,下意识想说“气饱了”,可一对上后者那双雾气都阻隔不去的深邃眼眸,便又硬生生地改口成,“好。”
二人最后就近选定了一家面食铺子,铺中人声鼎沸,座无虚席,只在门口站着便能闻见浓郁的肉香。二人进店时恰好有人离席,空出了一张桌子,岑鬼忙三两步冲了过去,眼疾手快地占了。
不多时,店外又陆陆续续排起了长队。
饭菜上的很快,不出十息功夫,四屉四叠加两汤便摞满一桌。
岑鬼是头一回见到上菜如此迅速的店家,一时间惊讶大过怒意,竟也忘了自己先前还在生气,低头闷了口虾米蛋丝胡辣汤,夹了个热气腾腾的包子送入口中,嚼吧嚼吧咽下后又尝了尝碟子里的糖醋萝卜,滋味都很不错。
正想开口夸一夸尉迟玹点菜的本事,结果一抬头,便瞧见自己想夸的那人竟然正在同一颗汤包默默较劲。
这颗汤包很大,巴掌大,一屉里头只有一颗,皮薄得近乎剔透,里头裹着的汤汁将整个包子撑作了姑娘家的□□模样,筷子稍一触碰便会不停晃荡。尉迟玹想要做的便是将这个包子完好无损地从屉里取到碗中。
可是因为筷尖太细,汤包又很大,若是包子下头没个托举的物事,徒然夹起,是一定会破的。
岑鬼盯着尉迟玹手头反反复复的动作,逐渐忘了咀嚼。
连邻桌的人都忍不住投来了好奇的目光,“喂,快看,那是尉迟玹吧?他在做什么?”“我猜他应当是在研究汤包的新吃法,也许学着他的模样吃,能更美味些?”“吃个包子还整这些花里胡哨的,要我的话就一口闷!”“你可真是粗鲁,走开走开,别挡着我看尉迟公子用膳。”
岑鬼打量了一圈周遭看热闹的人群,忍不住问尉迟玹,“要是今夜一直不成,你难道要夹上一夜?”
刚一说完,尉迟玹便停下了手头的动作,默默地盯着岑鬼看了一会,突然问道,“消气了?”
岑鬼愕然地点了点头。
尉迟玹这才收回目光,用筷子将这颗拨弄了许久的汤包.皮给扒拉开来,用勺子一勺一勺地舀起汤汁送入口中,面上的风轻云淡令岑鬼为之骇然。
直到尉迟玹吃完汤包,用手帕擦了嘴,岑鬼方才后知后觉地想到,难道先前那一番毫无目的的夹汤包动作,其实是专程表演给自己看,为了让自己消气的?
其实不仅仅是岑鬼,连周遭的看客都有些弄不清楚状况了,“这是个什么意思?我怎没看懂?”“多夹一夹的汤包会更好吃些?”“难道尉迟公子从夹汤包的过程中领悟出了什么灵感?要开始写新的故事了?”
“说起来尉迟公子最新写的那个故事你看了吗?”
“你说的是《画鬼》?”
“对对对,这本书里还有尉迟公子亲手画的岑鬼模样,可俊俏了,不愧是尉迟公子的手笔,若是世间真有如此倜傥男儿该有多好?哪怕三妻四妾,我也愿意去做他那三千后宫里的一颗枣儿。”
“你也不照照镜子,你那是枣儿吗?你那是板栗壳壳!”
岑鬼将邻桌姑娘们的嬉笑怒骂尽收耳中,听罢,望着尉迟玹别有深意地笑了,“岑鬼?”
尉迟玹淡然地点了点头。
岑鬼面上绽开笑颜,继续试探着问道,“打何时开始写的?”
尉迟玹合上双眼,泰然答道,“祭禾那夜,家中一别。”
岑鬼面上的笑意突然僵住了,惊慌了好一阵子方才反应过来,“阿金那家伙连这些都告诉你了?”
尉迟玹微微勾起嘴角,“他从未说过,不过都是我的推测罢了。今日之前我曾一直以为那夜之事不过只是场梦,毕竟......美得有些不大真实......”
岑鬼听出了这是褒扬,却有些哭笑不得,“哪不真实了?就因为大爷我突然藏了起来?”
尉迟玹未有睁眼,转而用一种颇为怀念的语气淡淡说道,“过于华美的东西总是不真实的,不论是尉迟部,娘亲,还是你,都是转瞬即逝的存在。金鬼先前所言,用心头血去浇灌昙花委实痴傻,我于你而言是昙花,你于我而言又何尝不是?”
岑鬼试探着问道,“你还是觉得大爷我会离开?与其这般怀疑,为何就是不肯去试上一试呢?大爷我绝不会让你失望的!”
尉迟玹苦笑一声,无奈地叹了口气,“那你可曾了解过真正的我?你知道在这之前我都遭遇过什么吗?不了解、不接纳的话,又谈何喜欢?”
“世人所见到的尉迟玹不过只是他们杜撰出的‘十四国公子’,看似完美无缺,其实就是个该死之人。在走到今天这步以前,我试着相信过太多人,做下过太多期许,却都无一例外的被世道所毁灭......”
“失望的多了,便再不会去倾尽一切、毫无保留地相信任何人,过于美好的物事只能长存于白纸墨香之中,纵使强大如你,也不可能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能始终如一地坚持下去,灾劫无数,命运无情,所谓的永存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
说完这些,尉迟玹长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对岑鬼鞠了一躬,面上神情恢复了一贯来的淡然,抱歉道,“方才所言皆是胡言乱语,望殿下莫往心里去......忘了吧。”
“让殿下看笑话了。”
岑鬼却托着下颌,若有所思地品味着尉迟玹方才的话语,“说到底你还是在害怕吧?害怕喜欢的东西有朝一日弃你而去?这种想法其实人人都会有,而你分外执着......用不着觉得丢人,你只是比旁人更加重感情罢了。”
尉迟玹藏在桌案下的手默默攥紧了衣裳。
岑鬼坦荡地笑道,“大爷我还是那句话,不论你信与不信,今儿就撂这了。大爷我只喜欢过你,你是大爷我千百年来第一个喜欢上的人,从今往后心底也只有你一个。”
“哪怕你轮回转世,老天爷生生将与你有关的记忆从大爷我脑海中剥离了去,大爷我也定会在重逢时第一时间将你从人群中认出,死皮赖脸地缠着你,直到将一切想起,继续偿还前世孽账。如何?”
尉迟玹摇了摇头,“不可轻信。”
岑鬼便知道会是这个答案,是以勾起嘴角,拍案同尉迟玹保证道,“你将自己保护的太死,大爷我说什么你都不可能信了,若想要得到结果的话,也只能靠岁月来证明。只要你不狠心抛下本大爷,遇上再多困难大爷我也会不顾一切地陪着你的。”
“大爷我忠心一片,你便擦亮眼睛好好看着吧。”
尉迟玹却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面上仍是一副风轻云淡的神色,不过这副淡然之中又夹杂着些许疲惫与愁容,再开口时,语气也连带着虚浮了不少,“时辰也不早了,娘亲还在家中等我,先行告退。”
说完,从袖中摸出一袋银钱搁在桌角,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