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

作者:临世写尘

自面食铺中一别,岑鬼与尉迟玹又回到了整日依靠奏折维持联系的日子。

岑鬼饱受相思之苦,期间也曾几番借口吸纳精气出宫寻人,可每回好不容易找着了尉迟玹,后者要么是待在盘下的院落内授课,一授便是连续七八个时辰,要么就是在渊王府里安静地陪伴尉迟昙,无论如何也不肯应门。

再不然,就是听把守城门的侍卫说,尉迟玹又去了海边或是云瘦山下。这样一来便干脆连人影都找不着了。

如此这般持续了好一阵子,尉迟玹没见着几回,精气倒是吸了个圆满。

可就在这时,一份有关卫国瘟疫的折子被突然送到了岑鬼眼前。

折子上说,伊波以西的海边渔村内发生了小规模的瘟疫,瘟疫原因尚不清楚,但好在村内大夫发现的早,即时告知了官府,疫病这才没有蔓延开来。苏植获悉后擅作主张派了十名御医前往医治,并将那片村庄暂且隔绝。眼下村民们的病情已有所好转,约莫不久便能痊愈。

看完奏章中的最后一行字,岑鬼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可是两手的颤抖却无论如何也克制不住。

这场瘟疫,难道又是自己过度吸纳精气所导致的?

自己究竟从何时起这般没有分寸了?

往后果然还是不要吸纳精气了吧,万一瘟疫闹大,天雷加重,反而得不偿失。

这般想着,加之意识到尉迟玹似在刻意避开自己,便更加坚定了岑鬼不再出宫的决心,继续为了实现承诺而埋首御书房内,没日没夜地处理国事。

半个月后,入冬的第一天,初雪降临卫国。

岑鬼与苏植二人为商讨改革之计彻夜未眠,天微亮时偶听屋外传来宫女的惊呼,“下雪了!”二人停下手头事宜,推门走出了御书房,天地浩渺,而眼中唯有皑皑皎素,苏植在廊下来回踱了几步,兴高采烈地拍了拍手,“瑞雪,瑞雪啊!”

“瑞雪兆丰年,来年必会有好收成!”

岑鬼默默地望着眼前的苍茫一片,不知为何便想起了梦里的昭国。

昔年他为王时,昭王都国库空虚,民穷而火石金贵,隆冬愈发难熬,居民若要得到保暖的布料和生火的木材,只靠买卖是肯定不行的。这时便会有很多人结伴出城去猎杀浊兽,剥皮以为甲胄,剔骨以为干柴,肉则晒成干粮,用来填补粮食的空缺。

多少人因此丧命已不得而知,可那些活下来的人带回城中的材料却救下了更多的妇孺老幼。

死去的人是英雄,而那个只能目送他们去死的君主,却是个史无前例的昏君。

“昭天子昏庸无道,尽失民心,王城饿殍遍野......”昔年某座石碑之上记载的笑话,如今看来却成了赤.裸裸的嘲讽。

“昏庸无道”,真是当之无愧的评价。

时逾千年,岑鬼再一次站在了相同的位置上,可是这一回卫国的条件已较当年好了太多、太多,纵使很多方面还存在着不足,却并非危楼,尚能补救。

所以今次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去重蹈当年的覆辙了。

思及此,岑鬼开口问苏植,“陆上十三国形势如何?卫国最需留意哪几个国家?”

苏植闻言停下踩雪的步子,捏着下颌思索道,“总的来说,形势不容乐观,但好在明面上没有爆发什么战争。最需留意的无非三个大国,其中陈梁接壤,且国势相当,只要其中一方不去结盟旁的国家,或者短期内突然改革增强国力,理当两国是不敢轻举妄动的。可坏就坏在近些年来梁国一直有意亲楚......”

岑鬼嗤笑道,“看来这个梁王倒是野心不小。楚国那边呢?又是什么态度?”

苏植回想道,“楚是数一数二的强盛之国了,似乎不大看得上与梁邦交,两国之间又隔了个余,余虽小国,皇后却与齐国君是血缘兄妹,齐人最重家庭,若梁楚胆敢吞余,齐必不会坐视不理,所以直到现在梁楚都没能凑一块儿去。”

岑鬼闭上双眼,在脑海中勾勒出了一幅山川地形图,“也便是说这些国目前都还没有足以压制某一方的军力,一旦轻举妄动,战事爆发,最先动手的两国必将损失惨重,若无可靠友国相助,便只能沦落为砧板鱼肉。可友国也不能尽信......”

苏植点了点头,提出了自己的见解,“虽然今年是这种情况,但是不少国家已经在进行改革了,换了明年可能就是另外一幅光景。以臣愚见,战事多半会以梁为中心爆发开来。”

岑鬼闻言嗤笑一声,俯身扫落积雪,趴在了栏杆上,“天意从来弄人,话可不能说的这般绝对,不过若是依照你的说法,届时梁国开战,定是不敢贸然攻陈的?”

苏植肯首道,“必先吞余,与楚邦交,二国联合攻齐。”

岑鬼又问,“那要是陈国想保余呢?”

苏植摇了摇头,否定了岑鬼的想法,“余位在梁楚之间,国土本就不大,若能将战事缩短至一月,陈齐援军未必能赶上,倘若陈想对梁国后方动手,梁国的守军也不是吃素的,再不济,舍百里疆土换一个余国,倒也值当。所以陈国多半不会保余,反而会在动荡之初铲平位于后方的威胁......”

“也就是卫国。”

岑鬼与苏植互换了见解以后,愈发肯定了自己最初的决断。

卫国不能战,也没有战的实力。

唯一的生存之道便是利用海势之便,加强水面防御,拖延住攻卫的他国军队,让所有国家意识到不可在对卫上浪费时间,从而调转兵力,专注于与陆上他国的纵横捭阖,为卫国谋得喘息的时机。待到陆上战势初步明朗,卫国再做下一步打算。

思及此,岑鬼长舒了一口气,雪白的团雾吐息而出,逸散在空气中,苏植盯着岑鬼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出声笑道,“王你果真是变了。自打回魂以后,整个人由内而外,包括气质,都与原先大不相同了。”

岑鬼闻言勾起嘴角,将这一切解释为,“死过一次,总归是要开窍的,否则不就白死了么?”

苏植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王说的在理。”

岑鬼又在廊下站了片刻,眼见雪势越来越大,忍不住忧心起海岸那边的状况,“海难过后修缮的临时住所可能撑得住如此大雪?”

苏植听后转头看向了受灾的海岸方向,虽然眼下什么也看不见,语气倒是十分笃定,“应当是可以的,毕竟那边的事都是尉迟玹在管,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他定会第一时间禀告上来。王若是不放心,亲自去看上一看也无妨。”

“再者说了,王你这段时日总憋在宫里起早贪黑处理政务,也该找个日子出去散散心了,否则若是憋出病来,便是整个卫国的损失啊。”

一句话便戳中了岑鬼的心坎。

岑鬼当即一拍双掌,欢喜地采纳了苏植的提议,“不错、不错,这提议甚好!”转头便哼着小曲回屋换了身衣裳,同苏植微服私访去了。

初雪意味着入冬,入冬则预示着过年,一夜之间,街道上的装点与摊贩所售卖的货物便多出了几分喜庆的红色,无论买什么,哪怕只是买个馒头,摊贩都会将原本用于打包的荷叶改成红彤彤的喜纸。

路过一家药铺时,恰撞见尉迟玹从里头走了出来。

苏植最先在赶集的人潮中找到尉迟玹的身影,尚未来得及出声呼喊,便瞧见尉迟玹被一个渔民模样的人给拦住了,尉迟玹起初还很警惕,可当渔民开口说了几句话后,尉迟玹便放松了下来,同他一道走了。

苏植觉得有些古怪,转头问岑鬼,“王,我们要不要追上去?”

岑鬼思衬片刻,点了点头,“跟上去,静观其变。”

尉迟玹与渔民并没有走出多远,只是拐了几条巷子,寻了处僻静地界交谈,因为隔得远了些,被尸体封闭五感的岑鬼并不能听清他二人究竟在说什么,但看还是能够看见的。

便瞧见那渔民在胸口摸了片刻,从怀中掏出一个用喜纸包裹的团块状物事,双手捧着笑吟吟地递给尉迟玹。

尉迟玹自然是不肯收下的。

苏植旋即露出了然的神色,“原来是送礼啊,我当是什么呢。”

岑鬼没有说话,只隐约觉得那包团块状物事有些古怪。

尉迟玹推拒了好一会儿,作势便要拂袖离开,渔民却突然唤住了尉迟玹,同他说了一句什么话,尉迟玹当即面色大变,之后渔民重新将那物事塞到尉迟玹手里时,尉迟玹竟未再推拒。

渔民离开后,尉迟玹盯着手中的红纸包裹陷入沉思。

这回就连苏植都觉得有些蹊跷了,“难道这里头包着的是什么不得了的宝贝?不应当啊,一介渔民能送得起什么好东西?”

一盏茶后,尉迟玹终于有所动作了。他将那喜纸包裹着的物事收入怀中,手里提着一串药包,缓缓朝巷口方向走来。待到距离差不多了,苏植便突然现身唤住了他,“尉迟公子,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尉迟玹望着突然出现在此的苏植与岑鬼,被吓得愣了一愣,“你们为何会在此地?”

苏植抢先一步解释道,“准备同王一道去渔村看看,也不晓得那边的屋舍能否撑住积雪。”

“那处无事。”尉迟玹听后直接交代道,“我今早去检查过了,屋舍建造的很坚固,我叮嘱他们每隔三四个时辰便要清理一次檐上的积雪,不出意外应当能撑到开春。”

苏植露出钦佩的神情,“不愧是尉迟公子,总能想得比我们长远一些。”

尉迟玹淡然地摇了摇头,“过奖了。”

岑鬼的目光却一直逗留在尉迟玹的胸口,尉迟玹顺着岑鬼的目光低下头去,随即便意识到了岑鬼在看什么,也未作隐瞒,直接将喜纸包拿了出来,当着二人的面摊开。

喜纸里头包着的,是一块新鲜的鱼尾肉。

苏植只看了一眼,便感慨道,“好大的鱼,这要放在渔民之间确实是不错的礼物了。”

岑鬼沉默片刻,目光从鱼肉转移到了尉迟玹手里提着的药包上,“你娘亲的病如何了?”

尉迟玹将鱼肉包好收入怀中,无奈地摇了摇头,“原本就只是凭借药物吊着一口气,凛冬来了,她的身体愈发虚弱,最近无论吃什么都会吐出来,睡着的时间也一日长过一日,偶尔还会犯浑说见到了尉迟部的人来接她......”

病情恶劣到这种程度,明眼人都知晓意味着什么,苏植面上的笑意渐渐褪去,尴尬地宽慰着尉迟玹,“没关系的,再过几日,年关请神撒豆驱邪,届时你娘亲的病情定会有所好转。”

尉迟玹面上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只淡淡地道了声,“谢谢。”

岑鬼思索片刻,转头同苏植说道,“你若无事便先回宫去吧,孤陪着尉迟去渊王府上探望一番。”

苏植张了张嘴,本意是要劝岑鬼不要临近年关去那般晦气的地方,可转念间注意到了尉迟玹也在场,碍于情面只能改口道,“王早去早回。”

苏植一走,岑鬼便直问尉迟玹,“那个渔民为何要给你人鱼肉?他从哪儿得来的?”

尉迟玹如实答道,“他同我说,前几日狂风大雨,将一只年岁很小的人鱼给卷到了岸上,他恰遇见,便抓来杀了,肉大部分卖给了那些达官贵人,他们只留了些鱼骨,准备年关时熬汤喝。因为我先前在海浪中救过他的妻女,而他恰闻我娘重病,所以特意送来一块。”

“不能吃。”岑鬼强调道,“一般人类的身体是受不住人鱼的至阴灵力的,一吃下去便会死,那个渔民住在哪儿?大爷我要去同他讨要那些买了人鱼肉的名单。”

“你去渔村中问一问余四这个名字,会有人为你引路的。”尉迟玹平日里本就不如何情绪高涨,如今更是丧气非常,浑身弥漫着一股惨淡的绝望,“但是娘亲那儿,已经没有办法了不是么?既然横竖都是一死,为何不试上一试?”

岑鬼面对着尉迟玹的悲伤,竟是给不出更好的法子。

半晌,尉迟玹忽然又开口了,这一次的语气较之先前更平添了一抹颤抖,“方才在药铺中,大夫说......娘亲可能撑不到明年开春了......”

“她分明先前才同我说想去看云瘦山的樱花,去看山下那些由我指点开垦的良田,我也答应她了......”

“我......现在有些不知该怎么做......”

“到底要怎样做才好......”